今天跟大家分享李白的七律《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
我们之前讲崔颢那首著名的《黄鹤楼》的时候,曾经说过,那首诗写得太好了,连诗仙李白都为之搁笔。但是呢,黄鹤楼搁笔之后,李白可就惦记上这件事了,他是真喜欢那首《黄鹤楼》,也真想和崔颢一较高下。怎么看出来的呢?李白后来有两首仿写的作品都流传了下来,一首是《鹦鹉洲》嘛,“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句式也好,结构也好,几乎和《黄鹤楼》一模一样,算是不加掩饰、赤裸裸地仿写。那还有一首就是这个《登金陵凤凰台》,虽然也是致敬之作,但是呢,也有相当大的不同,不同在哪呢?
先看题目《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是金陵城西南角的一座小山,本来没什么稀奇之处,但是南朝刘宋元嘉十六年,有三只神鸟飞到山间,三只神鸟都是五色斑斓,模样有点像孔雀,但是呢,叫声特别悦耳,旁边还有百鸟云集上下翻飞,所以当时人都说这神鸟就是凤凰。那凤凰可是大祥瑞啊,所以呢,就把这座无名小山命名为“凤凰山”,上面又搭了个台子,就叫“凤凰台”,这就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啊!那你要是这样看来,这个凤凰台和黄鹤楼一样,都有一段飘渺的神仙传说,容易让人触景生情,这是它们一样的地方。但是,黄鹤楼和凤凰台也有一个巨大的不同,不同在哪呢?黄鹤楼前面要是想落一个地名的话,应该写武汉,或者按照唐朝的说法,叫江夏,而凤凰台要是冠一个地名是什么呀?是金陵啊,金陵就是今天的南京啊。我们之前已经讲过两首金陵怀古诗了,金陵可不是一般的城市啊,那是六朝古都,自带一种沧桑感,所以说这首《登金陵凤凰台》,它和崔颢那首《黄鹤楼》基调应该不一样,是不是呢?看首联: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这一联相当于什么呀?相当于崔颢《黄鹤楼》的前四句呀,“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都是登临之后的即景抒情,崔颢是四句诗出了三次黄鹤。李白呢,则是两句诗出了三次凤凰,崔颢是由四句诗来表达鹤去楼空的感慨,李白呢,是两句诗就写出了凤去台空的惆怅,那这个怎么比?崔颢啊,更闲适潇洒,有一种水流花落之趣,但是李白呢,更凝练,也更深沉。深沉在哪啊?要知道元嘉年间,正是刘宋政权最强盛的时候啊,在历史上就号称“元嘉之治”嘛,所以当时有凤凰来集、有祥瑞。但是后来呢?凤去台空了,那刘宋也罢,南朝也罢,或者说整个六朝繁华,也都一去不复返了呀。江山易主,人事代谢,只有台下江水依旧滚滚东流,这是何等令人感慨呀。所以说呀,起首一联流畅归流畅,但是呢,已经蕴含了一种深沉的沧桑之感。那接下来呢: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这其实是在衔接首联的情感,具体讲了两个朝代的兴衰。当年吴国建都金陵,那时候宫里,到处都是莺声燕语、瑶草奇花吧。可是现在呢,站在凤凰台上再望过去,吴宫在哪啊?花草又在哪啊?都已经成为荒垅幽径了吧。那东吴过去了,东晋又在这儿建都,东晋时代多少簪缨世族,多少玉堂人物啊,可是如今呢?不也只剩一堆荒凉之冢,几处无主之坟了吗?这就是《红楼梦》中《好了歌》里所唱的呀,“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人生短暂,世事无常,这也正是人们,在看古迹的时候最常有的感慨。那这需要说明的是,有些人把“晋代衣冠成古丘”中的“衣冠”,解释成东晋著名学者也是著名风水专家郭璞的衣冠冢。说当年郭璞赫赫有名的衣冠冢,如今已成一段荒丘,可不可以呢?我之前一再强调“诗无达诂”,这样解释也没什么不妥之处。但是我认为呀,在这一联诗里头,“衣冠”对应的应该是“花草”,如果说“花草”,代表的是吴宫的华美,那么“衣冠”就应该代表东晋的风流。这样一来,你把“衣冠”作为集体名词理解,就远比解释成一个具体的人物来的大气开阔。所以我认为所谓“晋代衣冠成古丘”,应该是说豪门贵胄、王谢人家,都已经成为一堆荒冢,无影无踪了。那首联即景起兴,颔联写历史沧桑,颈联该写什么呢?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一下子,从低头沉思历史,转为放眼大好河山。“三山”是什么呀?三山是三座彼此相连的小山。当时就在金陵城西南的长江边上,离金陵城有五十多里。诗人从凤凰台上极目远眺,看见远处的三山渺渺茫茫、若隐若现,和青天连在一起,仿佛有一半已经落在了青天之外。那再往下看,白鹭洲横截于长江之中,把滚滚江流分成两道白练,这就是“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你看这一联多工整啊,“三山”对“二水”,这是数字相对呀,“青天”对“白鹭”,这是颜色相对,“半落”对“中分”,更是妙不可言的动作相对呀。那工整之外,这一联诗又多雄壮啊,“三山”其实不过是三座小丘陵啊,“白鹭洲”也只是江中一个小小的沙洲,但是让李白写起来,三山就和青天融为一体,白鹭洲又把长江劈为两半,这是何等壮丽的景象啊,一种浑雄浩大的气象扑面而来。这里头不仅有山水的力量,更有“诗仙”李白的力量啊,金陵城里固然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但是呢,金陵城外却还是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这一联诗写景阔大,让人的眼界心胸也一下子都开阔起来,那开阔意味着什么呢?看尾联: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开阔之后啊,诗人看得更远了,看到哪了?他从金陵一直看向了长安,那他看到了吗?他没有看到。他说“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天上的浮云遮住了太阳,也遮住了诗人希望的视线。长安城是看不见的,诗人也因此陷入了深深的忧愁之中。那诗人真的是在看长安城吗?当然不是啊,他是在遥想大唐帝国的行政中心。遥望皇帝呀!他希望能够“得君行道”。大展宏图。但是呢,他看不到长安,看不到皇帝,也看不到施展才华的机会。那真的是因为浮云遮住了太阳吗?当然也不是。西汉政治家陆贾在《新语》里头说,“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是邪恶的小人,遮蔽了诗人的光芒,让诗人报国无门啊。那有人又说把“浮云蔽日”理解为小人包围了皇帝可不可以?当然也可以。无论你取哪一种理解,诗人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沉重。崔颢《黄鹤楼》的尾联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那是一缕淡淡的怀乡之愁,李白《凤凰台》的尾联是“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则是一腔深深的忧国之愁。
北宋大臣范仲淹说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李白不是大臣,但他忧愁的高度,足以和范仲淹媲美。所以古人评价这两首诗的时候才会说,前六句李白恐怕还是不如崔颢自然,但是结尾一联,爱君、忧国、深沉、慷慨足以为崔颢之境地。那到底应该怎么评价这两首诗呢?我个人认为啊,崔颢的《黄鹤楼》是高而飘,真如黄鹤翩跹,而李白的《凤凰台》,则是沉而雄,有如大江奔流。论格调,李白比崔颢雄壮,但是,论气象,恐怕还是崔颢更胜一筹。再读一遍: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
我在解读《乌衣巷》和《泊秦淮》的时候说过,金陵金粉斑驳的形象,到刘禹锡的时候,到杜牧的时候已经定格了。那围绕着金陵这种不生今夕的感慨,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或者说开始明显起来的呢?其实最早的成功之作,就是李白这首《登金陵凤凰台》。可以说在金陵怀古这样一个大主题上,李白是有开创之功的。唐朝的怀古诗,金陵是一大类,那赤壁、蜀宫、扬州这样的地方也都不少,所以下一期跟大家分享杜牧的《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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