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道:“官位、权势,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自觉市侩,赧颜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你以九卿之位向我提亲,也是全了风家的体面。”
话一出口,我想起他和风家本来有灭门之仇,我又说什么“全了风家的体面”,实在太不照顾他的感受。
我又赶紧解释道:“我只是不想让人觉得你攀附。”
好像越描越黑了。我如果说不看重门第,那是假话,但我确实不是在跟他要门第。不论是从临机应变还是总览全局的角度来说,我都需要一个能够长久留在宫里、又足够高的位置。
夫妻同为内臣的话太惹眼,普通外臣又不能时常入宫,刚好我手里有一个奉常之位,他和我又皆是阴阳家,夫为九卿妻为内卜,谁也不能说什么。
我也知道我把这件事复杂化了,可不说清楚怎么行呢?
寻常妇人都是夫唱妇随,他若娶我却必须夫随妇唱。并非我强势,只是没得选。就像屋檐相望,上面的风景很好,可也只能由他来迁就我。
徐芾的目标其实很模糊,只是一个笼统的复仇,如今更是空落落的。我是他长久的怀想,又恰在眼前。他自然没有什么可想的。
可我的目标,虽宏大却具体,可以为此排除所有阻碍。我对徐芾的期望,也只比流枫略高些。可他一个良家子弟,没有什么合理的身份陪在我身边,本质仍然是情人罢了。岂不是既作贱了他、又作贱了我。
他温柔皱眉:“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很在意风家在朝堂上的地位吗?”
我想了想:“跟地位比,还是实权和利益比较重要。”
“可你不是争权夺利的人。”他笃定的说。
“我当然不是啊,”我反问,“可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呢?”
“你是临淄才女,是墨家的少年天才,阴阳家的后起之秀。你不该承受家族纷争带来的伤害,更不该被卷入政斗、宫斗。”
我怔了几秒,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和我爹都怎么了,不就是个滴水刑吗把你们吓成这样,我都说了我没事的,一切按照……”
他打断道:“跟我走吧。”
“走?走哪去?”
“离开风家,他们的功名利禄不需要也不应该建立在你身上。”
“跟功名利禄有什么关系?我留在这里是因为秦国还在。”
“那我们就离开秦国。你还记得吗?——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如此者又九。”
我续道:“而列国混战则有如蜗角之争。”我念完还赞了一句,“你那时候就有纵横家的气魄了。”
他叹道:“天下一统,再无纵横了。”
是啊,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天下一统,自然不再有纵横。
我灿然道:“那天下大乱不就有纵横了吗?”
他戏言道:“还好你不做国君,否则百姓就要遭殃了。”
“若能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谁又稀罕做国君呢。”
“这才是我认识的你,连国君之位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汲汲于官爵利禄?我们去海外,去寻访大九州,寻找一块避秦之地。”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隐灵教的意思?”
“是墨家的决议。他们希望能够开辟出一番新天地,在那里建立起一个和平兼爱的社会。”
既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我就有立场转圜:“一定要是隐灵教吗?”
“还没有确定,不过英房和我都觉得不错。”
“的确听起来很诱人,既是大同之世,又是小国寡民,还能够验证墨家的教义。但是,你应该能明白我现在走不开,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灭秦。”
他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秦朝现在正是鼎盛之时,没有十年不可能动摇它的根基。”
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风家不是因为反对刺秦计划才火并的吗?”
“是啊,那个计划治标不治本,二伯的眼光不够长远。”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我突然顿住,直觉告诉我我们之间好像有一个误会,“你想问什么?我是说,你以为我们要做什么?”
“秦臣。”
我忽然明白他刚才说的那一大堆都是什么意思了。什么争权夺利、官爵地位,“你以为我们是为了权势才投奔秦国的?”我不解又好笑,“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正色道:“我怎么会不这样想?”
看着他认真的脸,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他的问题。任何人都会觉得风家是攀附了秦国,而那也是我们所希望的。我错误地把他也当成了一个风家人。
“我……不是有意隐瞒,我以为你知道。”现在解释这个也没有用,“也许这和你们想要的兼爱非攻相差很远,但,就像我对你说过的,这是我们的使命,我无法改变。”
他缓缓道:“你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只是我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梦想。”
“我不认为你们是对的,但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告诉我,那是她一生的追求。所以,我也没有立场劝你什么。”
“生比死难。虽然你说了冥婚之类的话,但如果你拒绝,我也绝不怪你。你慢慢考虑,不用急着答复我。”
“我可能,需要和墨家商量一下。”
虽然商量是一个较长的流程,但他这么说,就基本是同意的意思了。我很感激,所以当他问:“你二伯,能交给我带回墨家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可以。”
想手刃灭门仇人也是人之常情。
他轻轻道:“我想拿他去祭拜巨子。”
这回惊讶的是我:“你说什么?”
“他派人里应外合,导致巨子丧生,我不仅是为了我个人的私仇,也是替墨家子弟来讨个公道。”
“你……认真的吗?”我真的愿意相信万分之一的几率是他在装傻。“从我个人的角度,我希望,你不要拿他祭拜巨子。”
并不是在意屈了二伯,只是我对巨子终究有愧,拿一个不相干的人去祭拜他,实在亵渎。
他也感觉到了危机:“什么意思?”
“我可能需要商量一下能不能告诉你。”
他看着我犹疑逃避的眼睛,立刻就明白了当年疑点:“商量?和谁商量?——所以当年,是你和伯父——”
他几乎站立不稳:“为什么?”
“为了救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这句回答并不全面也并不具体,可它说出口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悲哀。这种悲哀透过我的眼睛传递给了徐芾。
“为什么?”
“这是特赦令的交换。”我又只剩下解释的余地,“我不知道你后来会入隐灵教,会想要为巨子复仇。”
他打断我:“你又没办法预测后来的事。而且,你是为了我,我没有任何资格指责你,也没法怪罪任何人。”
他忽然近乎崩溃:“但是你知道吗?没有'后来',我一直都是墨家人,巨子救过我的命。我从来没有说过,就是我怕因为我的私仇连累墨家。可是,最后竟然还是因为我,因为我、因为我的私仇,巨子死了,墨家亡了。我没有资格怪任何人,除了我自己,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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