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顾守清楚的看见栗子棠的手腕上,几条明晃晃的伤口,还未结痂,让人在阴冷的夜晚生出了一丝寒意。
壹
顾守到栎陵州是一天前的事,他拿着父亲的拜帖,住进了栗府。
正午后,他在出了栗府的巷子里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吃一颗,甜到了嗓子眼儿。
一个黑衣瘦弱的公子从巷尾走过来,长发高束,系着一根红发带,眉眼带着愁容,走近时轻咳了几声,背脊挺直,悠悠而去。
顾守抓着一包糖炒栗子,眯着眼看了许久。
那日夜深后,顾守在栗府的长廊上散步,栗府很大,他迷了路。
后来遇见一个提灯的小哥,便跟着小哥走。
顾守是在长廊外的石阶上看见那个人的,黑衣墨发,长发高束,系着一根红色发带,完全和白日里见到的一样。
提灯小哥吓了一跳,咋咋呼呼道:“哎哟,公子!大晚上的您这是做什么!”
那人坐在石阶上,望着黑漆漆的天,没有说话。
提灯小哥回过头,笑着对顾守说:“顾公子,您直走过去便到客房了,小的就先退下了。”
他说着又往石阶那瞟了一眼,说话有些阴阳怪气:“我说您也快回屋吧,这大晚上的,真够瘆人的。”。
听说栗府的公子体弱多病,常年卧榻不起,所以顾守见到这位小公子的时候,有些好奇。
“你是栗子棠?”
“是。”
“有意思,刚才那个下人为什么对你那种态度,有些没规矩。”
栗子棠不以为然,低着头轻笑一声:“整个栗府的人都没规矩,仗势欺人的狗,我见的多了。”
顾守不明所以,皱皱眉,从胸前摸出几颗栗子来,往栗子棠身上一扔:“喏!甜的。”
栗子棠顺手剥了几颗吃下去,余光瞟见顾守将一颗栗子捻起来晃了晃:“往后,若是再遇见仗势欺人的狗,就用栗子打爆他的头。”
栗子棠摩挲着手中的栗子,栗子外裹着的糖黏糊糊的,他舔了舔手指,很甜,甜到了心里:“我许久没有尝过这么甜的栗子了。”
他顿了顿,又问:“你就是顾守?不远千里,你来栗府做什么?”
顾守笑起来,眉眼皆弯,脸上闪过一丝光彩和掩饰不住的喜悦:“我?我是为了一个人,你认识的,就是你姐姐,我想娶她。”
栗子棠的笑容一下凝固在了脸上,剥好的栗子从指间滑落,滚到了地面上,咕噜噜的响。
他问:“栗明兰?”
顾守说:“三年前,栗伯伯带明兰拜访家父,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娶她。”
栗子棠悠悠起身,将脚边的酒坛往顾守身旁一放,瞟了他一眼,便走了。
顾守有些疑惑的叫道:“喂!”
可是栗子棠没有停下来,只是伸出手挥了挥,说道:“望你得偿所愿。”
那时,顾守清楚的看见栗子棠的手腕上,几条明晃晃的伤口,还未结痂,让人在阴冷的夜晚生出了一丝寒意。
贰
顾守坐了一会便回房了,他在房前看见了栗明兰。
她就站在客房的院子里,手里端着一壶酒,穿着洁白的衣裙,头上挽着一支银簪。
“今日天凉,我给你温了壶酒……”说着却又瞧见顾守手里已经有了酒坛。
顾守有些不好意思的抬了抬手:“方才在走廊遇见令弟,他留下的。”
“子棠?”
顾守笑了笑:“他可真有意思。”
月光皎皎,倾泻而下。
栗明兰微微蹙眉,带着一丝讶异,嘴角却又挂着笑容,好似有什么要说的话,却又藏进了心里。
第二个夜晚,顾守在院中吹笛,一支绿竹做成的长笛,声音婉转清脆。
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身后。顾守挑了挑眉,顺势将竹笛放下,院子里又归于平静,一阵风吹过来,卷着墙角的白兰花,落了一地,香气扑鼻。
顾守转着手中的长笛,语气中带着笑意:“这曲子名为烟火。怎么样,可有听尽人间烟火,忘却人生起落的感觉?”
“你的曲子很悲伤。”
“哦?”顾守转过身去,栗子棠就站在眼前,身材消瘦,看起来很虚弱,摇摇欲坠。
“从来没有人可以逃过我的眼睛,我能看见任何人的悲伤,你很悲伤。”栗子棠双手怀抱,饶有趣味的笑着。
顾守又将长笛举起,笛音飘飘荡荡。
“你错了栗子棠,曲子是不一样的,它能让人看见自己的悲伤,所以悲伤的人不是我,悲伤的人是你,你的悲伤是什么?”
栗子棠一愣,有些气愤的转过身去:“我就住在回廊旁,往后别在这吵我。”
月亮慢慢的走,一团乌黑的云包裹着它,四周暗了下来,风把竹林的树叶吹成了铃铛,发出了悦耳的声响。
叁
栗明兰打着灯笼从回廊里走了过来:“顾守!”
栗子棠朝着回廊而去,正好与栗明兰擦肩而过。
顾守朝着栗子棠的背影笑道:“叨扰了,栗兄!”
栗明兰愣愣的看着栗子棠离去的背影,顾守却突然向前走来,问道:“明兰,你可闻见一股腥味?”
栗明兰脸一红,红到了耳根子:“我刚喝了药,是药味。”
月色撩人,而那股似血似腥的药味久久没有散去。
“白兰花开,我就来找你。“
所以栗明兰一直在等,等白兰花开。夏将去、秋将至,白兰花的花瓣卷成了月牙,散发着清香。风从窗外吹来,白兰花徐徐落下。
栗归清站在窗前,悠悠的转过身来,慈眉善目。
“贤侄啊,老夫今日有事与你商量。”他说着呵呵笑了起来:“我听闻令妹也到了出嫁的年纪……”
“栗伯伯,子棠和我妹妹这个媒由顾守来做。”
顾守挺喜欢栗子棠,栗子棠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却又有许多秘密,他从见到他时,便想去了解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顾守正想的出神,突然身后发出“咚”的一声,好似什么重物砸在了地板上。
顾守转过身去,他看见落了一地的糖炒栗子,从纸袋里滚出来,滚到了他的脚边。
栗子棠双手抱胸站在门前,脸上透着阴沉沉的笑,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又离开了。
顾守回过头去看栗归清,只见他瞪着双眼,脸色铁青,如鲠在喉。
顾守不知道这对父子为何露出那样深恶痛绝的神情,那是栗归清看栗子棠的神情,栗子棠看栗归清的神情。
这让他突然想起前几日的事情。
肆
那天,栗明兰的药碗摆在一个小鱼缸旁,小鱼缸里摇曳着一条红鲤鱼,碗里也是红色的,一股血腥味夹杂着白兰和海棠的香气,顾守的胃里翻江倒海。
“是红鲤的鲜血熬制的,新兰入药,海棠为引……”栗明兰说话时磕磕巴巴:“顾守,你是不是觉得恶心?”
顾守忍着强烈的不适摇了摇头:“无妨。”
顾守出来后在院子里打转,院中央的海棠花正在凋谢,落了一地的花瓣。有个约莫十岁的小丫头正拿着一只大笤帚在扫。
他随口说道:“小丫头,你喜欢海棠吗?”
“喜欢!海棠好看,不过我娘亲说雪山海棠是最好看的。”
“雪山海棠是什么?”
“是大雪山里生出的一种海棠花,冰凉刺骨,可以治病的,不过我也没见过,我娘亲也是听府上的大夫爷爷说的。”
顾守走着走着走到了回廊里,望过去看见了栗子棠,他正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数着手里的海棠花瓣。
栗归清走了过去,将身上的外衣取下来披在了栗子棠身上。
栗子棠愣了愣,站起身来,海棠花孤零零散在地上。
“怎么,心慌了?急着让我给栗明兰陪嫁,跟着去续命?”
栗归清冷笑几声:“我会一直让你留在明兰身边,你跑不掉的。”
栗子棠把身上披着的衣裳取下来扔在了地上,眼睛涨的通红,咬牙道:“滚。”
栗归清捡起衣服走了,顾守皱了皱眉,上前叫住了栗子棠。
“子棠……”
“顾守,你什么时候娶栗明兰?”他坐在门前,好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没有等顾守回答,他早已自顾自的说了很多话,稀里糊涂、毫无逻辑的话。
他说话的时候,顾守能闻见他身上传来的淡淡海棠味:“有一种药叫做忘生,它可以让人忘记痛苦的回忆,可是我的痛苦太多了、太久远了,我根本忘不了……”
一滴血从栗子棠的手腕落下来,滴在地面上,溅成了花朵。顾守一惊,顺势拉过他的手,一阵刺骨的寒意传遍了周身。栗子棠猛地将他甩开,手腕上大大小小的刀口露了出来,触目惊心。
“为什么……”顾守想问,为什么你的血是凉的,肉是冰的,像水面结成的冰,像山顶积成的雪,像是死的,像是没有生命的。
顾守突然想起,雪山海棠冰凉刺骨,可入药。栗子棠的手上伤痕累累,栗明兰的药里又全是鲜血。也许,这是一场噩梦,茹毛饮血的噩梦。
夜渐渐深了,栗明兰看见顾守站在凋零的海棠树下:“顾守。”
顾守回过头看着栗明兰,她笑得明媚灿烂。
“栗明兰,为何你还可以如此快乐?”
栗明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化作了错愕。
“新兰入药,海棠为引。你告诉我,海棠是什么?”他的眼泪从眼眶里落下了,糊了一脸:“栗子棠,他才十八岁,你一日三碗,用他的血,续你的命?”
栗明兰慌乱狡辩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栗子棠不知何时走到了院中,还不等他开口,顾守便走过去抓住了他的手,他对栗明兰说:“我带走栗子棠了,你好自为之。”
伍
那个晚上,出奇的漫长,出奇的冷。
顾守醒来已是第二日,他一睁眼便看见了栗子棠的信。他走了,趁着天麻麻亮的时候。
“栗归清从未告诉过栗明兰真相,从小到大栗明兰都以为她喝的是红鲤血,她也曾为这些小鲤鱼祈祷,祈求它们的原谅。”
“自我记事起,我便不记得谁对我好。我是栗归清眼中的一味药,自我来到栗府,他就不断从我身上索取,整个栗府的人当我是怪物。”
“只有姐姐,她时常对我笑,对我讲话,把最好的东西给我。可是我害怕,因为她是我痛苦的根源,我不敢靠近她,我不敢接受她给予我的任何一丝爱,我排斥她,她一直以为我讨厌她。顾守,我从来都不是不能离开地狱,我只是不想离开。我一旦离开,那里就成了姐姐的地狱。”
栗子棠回到栗府的时候,栗明兰坐在房里发呆,他偷偷把“忘生”放进了她的茶水里。
他喃喃道:“忘记昨晚吧,我会永远陪着你。”
信纸从顾守的手间慢慢滑下,他抬起头望向窗边,一只飞鸟衔着一朵海棠花落了下来,飘飘荡荡。
“栗子棠,十八年了,你在她身边十八年,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只是在假装自己不知道,然后理所当然的索取,当你主动成为她的药引时,她就赢了。
为了活命,她变成了魔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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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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