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杂着海水与森林清新气息的风,浸染着镰仓青翠欲滴的千年静寂,温柔地裹挟而来。身体被淘澄得如同清晨的空气般净澈,仿佛能看见透明的鱼群在骨骼的林间漫游。
嗒嗒的木屐声伴着海潮在耳边寂寞地回响。常子在前面远远地走着,此时停在了海崖边,仰起头,静静凝望天穹那莹然如白山茶的月亮。黑发优美地逶迤在身后,一身经年的窄袖似乎也被薄青的风染成了山岚般悠远。
『过了这里 就是空濛之深渊』
取下向友人借来的腰带,常子微微侧过脸,苍白的面颊上挂着一丝凉如夜色的笑容。这下,她整个人都像是将融入这幽青的夜色中了。
“那么,我先行一步。”
她浅浅地欠过身,决然地迈出最后一步。木屐撞击在海崖上的咔嚓声将这薄如青瓷的夜打碎了。
追上前,瞳孔中映满的是疾速坠落的常子。长发在风中纷乱,像是地狱的无尽业火。衣袖在透明的潮汐之上翻飞成肆意绽放的花朵。
她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见而又不可名状的笑容,像是无法宣泄的狂喜,却又像是在痛彻心扉地哭泣。
明明只是个眉眼平平的女人,居然会这般令人不可思议的妖艳。一心奔赴死亡的常子,就是在那一刻,美如般若。
那么……
『回首往事 尽是些令人羞愧的事』
清明透亮的五月清晨,阳光在枝叶间倾洒,筛落出玻璃般纤净的光。贺茂祭的樱花千万重般层层垂落,把目光所及的街市妆绘成温柔的模样。应着这时节,穿上青朽叶色的单衣,用扇骨拂开低垂的花枝,像是古书上所写的,这都是很有意思的事。
“哎,你听说了么。鸭川流经神社的这附近,近来似乎多了条支流。”千重子兴致颇高,一路上只顾絮絮地说着,长发与双肩上覆落的花瓣也无暇拂去,“都说是东京那里玉川的分支,是那位太宰先生投水的地方呢,流经了一条戾桥才汇入这里。因为这说法,最近来神社拜访名家魂灵的人越来越多。”
“魂灵?如果真会随着流水来到这里,在一条戾桥那里就会灰飞烟灭了吧。”我打眼看着二条大街上渐多的行人,散漫地回应着。
“晴明先生才不会这么无理。说起来,像是太宰先生那样的人物,怎么最终还是投了水呢。太可惜了,那么温柔美丽的人。”
“温柔美丽?难不成你当真见过他?”这当然是说笑,太宰治离世时,我们都还是咿咿学语的小丫头呢。
“你这个人呀,就是太较真了。”千重子笑着,拿小巧的桐木手镜敲打我的手背。
所谓人间,究竟是指什么。是多数的人吗?从何处能感受到人间这东西的存在呢?从来只是一味的把他当做是强大、未知、恐怖的东西,绝不可能有任何回圜的余地。
是因为抱着如此的想法吗,不算长的一生里五次自杀,直到最后一次才如愿以偿。到底是深切地厌恶自己,还是决绝地痛恨世间呢?如此拼命地,要把“太宰治”这家伙活着的印记,从人世间抹去。
根本什么都不能理解,晴空也如同是谎言一样。在别人看不到的心灵深处,自己像是打了霜的秋草,迅速地枯萎衰败,直到缩成任人践踏的模样,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好可怕,好可怕,世人也好,世间也好,真是可怕的存在……萎缩在黑暗之中的这种惴惴不安的想法……
“真是可笑。”我轻声说。
“诶?什么?”千重子正饶有兴趣地盯着神社前贩卖的狛枝妆梳,闻言略略侧了侧脸。
“没什么。”我随她站在一旁,向远处张望。二条大街的樱花树一直延伸至本町附近,那里地势略高。从这边看过去,就像是绯色的薄云连绵铺成了天梯,从苇原中国一直搭到高天原去。尽头那一掬碧蓝的晴空,就仿佛是天照大御神栖身的天之岩户一般。不,那样湛蓝的颜色,说成是须昨之男所辖的海之野也未尝不可……
微风袭来,摇落的花瓣扰乱了视线,扰乱了那掬反射着阳光的海水。那在风中透明轻盈的花朵的姿态,简直就像是他……
湛蓝的大海之上,沿岸生长了二十多棵山樱。他微微转过身,在花朵盈然的海边礼貌地微笑。双手紧贴在身侧,像是有些紧张。日光拂过发梢,在白净的脸上投下细微的影子。瞳孔微微颤抖,漫溢着夏日河川般澄澈的温柔笑意。眼角像是猫咪一样温顺地垂下来。
连制服的纽扣上面都是绽放的樱花图案,他就站在海与樱花之间,羞怯地微笑着,是个有着不可思议的美貌的少年。
什么呀,不过是他的一重魂灵而已。竟然就这样安然无事地站在那里,一条戾桥的式神们没把你吓跑吗。
“竟然这样说……会想要悲伤地大叫的呀。”他像是被这话的无礼刺中似的无奈地笑着,浅浅地垂下头。
那真是相当巧妙的笑容。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笑不出来的,但此时的境况下,还是做个被逗笑的得意表情才能使他安心吧。浮生中的短暂相遇,毕竟不愿做什么让彼此伤心的事。
我看着他笑了出来,而他却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无奈的笑容中,多了一抹哀戚的神色。但这神色却比刚才那个羞怯巧妙的笑容更真实了一点,仿佛是在答谢我微薄的好意。他极轻微地抬眼瞟了我一眼,那尔雅温润的神态像是要我不必在意他心中的踯躅百转。
不愿伤害世人,但却不敢祈求能不被世人所伤,是这样胆怯而温柔的心意。
真是可笑的人。
既然已经在极度恐怖的人类面前萎缩成在这世间无可立足的怪物了,既然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既然生命中只剩下不安与惶恐,那就干脆做一个逗人发笑的丑角吧。尽管内心是拼了命一般地冷汗直流,但至少还能以人的面貌维持住笑容。
『这是我 对人类最后的求爱』
此生如此短暂,譬如朝露电光,倏然而逝。待到轮回到来的那一天,浮生所有都在走马灯间依稀浮现。最不会错过的,大概是童年时的记忆吧。
端午时用蓝色的纸将菖蒲叶细细地扎成一束,悬挂在玄关的房檐下。炎炎夏日,身穿二蓝的薄衫,和千重子一起跑去神社和地藏菩萨们一同纳凉。临近年关时被包成个粽子样,跟随本家的哥哥姐姐们缠着南禅寺笑呵呵的老主持要红小豆粥喝。满心欢喜地从旧衣铺买来了夕颜花图纹的窄袖,却被母亲的江沪怪谈吓到,把衣服丢在一边再也不穿。这都是令人怀念的事。
而小小的他,端坐在一张张昏黄的旧相片中,脸上是还不熟练的专为逗乐而挑起的笑容。皱巴巴的小脸,看起来像只猴子,令人心生厌烦。
因为是最小的孩子,一大家子人吃饭时总要坐在桌子边最末的那个位子。每个人都只是沉默不语地吃饭,他只能诚惶诚恐,几乎把脸埋在碗里,害怕地发抖。
真受不了,真受不了,这样压抑的一日三餐为什么总是长得看不见尽头……
家里的仆人,父亲的好友,明明都说着恭喜赞美的话,转过身就换成了鄙夷嘲弄的嘴脸。大约这世间也是如此吧,大街上的每个人,都有一张不知被什么扭曲了的怪异面孔,每一张嘴里都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或许是天性敏感,衰败而平常的世间经那双惊恐的眼睛折射,投在心里时就成了活生生血淋淋的森罗地狱。美丽的女人端坐在坠落的着了火的槟榔牛车里,在那之下的刀山上,挂满了残肢断体。每个人都是恶鬼,只有他是异类……
正是从那时起吧,大庭叶藏,就已经将身为一个人应有的希望与信任全都舍弃了。正是因为什么都无法信任,所以在被仆人们侵犯后,也什么都没说。
根本就没有人,能拉他逃离这里。
“多可爱的小少爷啊。”
他微笑着躺在那里,任凭罗刹们诡谲的笑语和那永无尽头的压抑时光化成水鬼,将他拉入燃烧着阿鼻烈火的黑暗水底。
他不堪的一生,从那时起就已经写定了。可是,如果将他短暂一生中的一切罪过,都归因为他太过敏感的天性,神明大人,这样的解释简直像是玩笑一般。
一场秋雨过后,庭院里的决明,水池里的菖蒲全都懒散地卧着。胡枝子的枝条浸满了雨水,此刻像是在课堂上打盹的学生一样,一顿一顿的滴落着水珠。从格子窗外渗进宣纸似的柔和的光,投在刚铺好的整齐的苇席上,留下淡淡的灰色的纹线。这都是很有意思的。
再见到他时,他因为镰仓殉情的事变得十分潦倒。常子死了,他却活了下来,只是与老家断绝了关系,也被学校开除,并且一度因教唆自杀的罪名被拘。出来后,渐渐过起了靠女人们养活的小白脸的日子,一天天地泡在酒馆里。
莫名其妙地被拘留,他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仅仅是因为如此,他就已经被自己所惧怕的世人,定义为有罪之人了。
但不管怎样,小白脸也好,酒鬼也好,有罪之人也好,他仍如从前一样让人喜欢。依然是日光一样明净樱花一样温柔的笑容,一双瞳仁虽然时常黯淡涣散着,但一遇见人便缓缓清澈起来,如一剪清亮秋水。终日穿着一身青袭点染的和式常服,脸上时常浮现出谦和温然的神色。那样子,就仿佛是下着雨的清晨所见到的桔树,浓青的叶子映着雪白的碎花,这风姿真是世间再没有了。
美丽的容貌和伪装起来的逗趣的举止,都是那么地让他所深深惧怕着的世人喜欢着。
“像你这样的人,还在烦恼些什么呀。”
他苦笑着,颇为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喝完瓶子里的酒,目光投向东京愈发空阔的天空。
“怎么就能那么简单呢……”
不断地认识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交谈,说笑,与他们其乐融融地相处。
“怎么就能那么简单地做到呢,明明是比死还要困难的事……”
“你还是一心求死啊。”
“现在的我,只有死亡才能拯救了吧。”他又醺醺欲睡,“自那以后,我经常想,为什么是我获救而她却死了呢?现在我大概明白,那时候的常子,我看到的,坠下海崖的常子。她从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泰山府君的子民了啊……那样美的姿容,是般若吧……而我,大概是还不够格。神明还没有满意。大庭叶藏,人间的小丑,神明的小丑……”
果然,太过纤细敏感也是罪过吧。诞生在这样一个世间,战争,经济衰退,共产主义,这些都不是个人所能决定的。他所见到的,不过是这种环境下最为正常的人间百态。每个人都是在这样的修罗场里活过来的啊,为什么要把世人的不堪转变成自己的罪,死死地拽在心口。难道想成为释迦或是耶稣吗。在心里默认自己是个怪物,那怪物的本名是原罪和悲悯吗。
他被高原寺的那个女人养活的时候,曾亲口对她家的小女儿说,茂子如果祈求的话大概会有神佑,但爸爸是不会得到神的祝福的。明明从来都是这样的不相信神,却在离开那里之时合掌跪求神明能赐福给那对母女。那些心甘情愿地照顾他的女人,大概是凭着女子细腻的天性看到了他这种无法言说的温柔吧。所以都那么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好人。
我无聊地数着桌子上和地上散落的酒瓶,在心里做简单的数学算术。
并不是没有过希望的。也曾经像是那个跌落地狱的恶人一样,想要死死地抓住那根从天而降的蜘蛛丝,把潦倒落魄丑陋的自己,从不堪的泥潭中拯救出去。只是不顾一切地紧紧抓住后才发现,所谓希望,不过是虚无寂灭的幻影,是人间恶毒的玩笑,只能把你逼到更悲惨的境地。八百万神的笑声从空中传来,叶藏,你这个狼狈的小丑,不是已经打算坠入地狱了吗,那你此刻的丑态又是怎么回事呢。
啪的一声,蜘蛛丝断了。坠下去,坠下去。耳边,百鬼的狂呼越来越近……
那是个夏夜,众星在琉璃色的天空中闪耀。夜风好不容易才能从炎热的空气中挤出来,飘着燃豆萁的淡淡香味儿。
像是野兽被击中时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叫声,他从自家的木质二层小楼里跑出来,跑进黯淡的夜色。
新婚妻子良子看着他远去,跌坐在房门口。
良子十个信赖的天才,纯真的小姑娘,只相信美好。和良子一起生活的话,过往的一切不堪终会平复。因为良子的存在,就是这混沌人间的最好反语啊。
“就是因为她什么都不会怀疑。”他的脸上已经没有痛苦的表情了。不,不仅是痛苦,那张脸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人应有的表情了。
戒酒,做些糊口的生意,租一个小家,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也不错。他以为自己就要痊愈了。等哪天天气晴好的时候,就一起结伴去千叶看浅青色的河川。
但就是这样什么都不会怀疑的良子被人侵犯了,从此以后,那信任的微笑,单纯的神情,都不会再有了。
而彼时,他正苦苦思索,究竟什么才是罪的反语。良子被侵犯,良子无暇的信任被玷污,难道神明是想告诉他,罪的反语,是信赖吗。
“一起去千叶,看浅青色的河川……”他突然大笑起来,仿佛什么都不再惧怕,什么都无暇顾及。从那个压抑无声的餐桌到现在,他第一次这样大笑,仿佛要把心呕出来。
前尘往事终于再不挣扎,在熊熊业火中魂飞魄散。那片飘落着透明的樱花花瓣的湛蓝大海,眉清目秀的美丽少年微微转过身,露出羞怯的笑容……
他的头发全部变白了。
岁末年关,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全部大门紧锁。大雪纷纷飘落,往日杂乱不堪的街巷,此时全都洁白可爱,像是身穿白无垢的清丽新娘子。风呼啸着刮过,仿佛要把天幕磨砺成闪着幽光的镜面。
他穿着肮脏到辨别不出颜色的直褂,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手中的酒瓶早已经空了,他就这样摇摇晃晃,嘴里不清不楚地哼唱着。
“故乡离此几千里,故乡离此几千里……”
他无意识地扯着嘴角,像是在笑,又仿佛是在哭泣。
这大概,就是死相了吧。人到了这个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哇。”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好像一面日本丸。
“我已经彻底失去为人的资格了……”他呆呆地盯着日本丸,“我已经彻彻底底不是人了……”
狂风吹起了地面的积雪,连同他的这句话,一起卷向了不知何处的彼方。
纤细敏感的人,太过聪明的目睹了整个人间的罪恶,又太不聪明地把他们哽在心头,把自己坠成一滩烂泥。他所拥有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生。
好可怕,好可怕,世人也好,世间也好,真是可怕的存在……可怕的东西太多,连一丝美好也看不见。明明其他所有的人就这么无视着活过来了,他却偏偏要把所有的恐怖与肮脏谱成一曲悲惋的哀歌,哀怜了整个昭和时代。
我看着他跪倒下去,无言地抬起头。雪花片片打散在脸上,久了有种刺骨的疼。
那是十月份,古老传说中的神无月。一片片的雪,一层层的云,消掩了众神的栖身之所。俯视众生慈悲为怀的八百万神全部不在,人间微笑而眠。
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众神,都到出云国去了。
『那不是他的错 我们所认识的阿叶 是相当正直 十分机灵的』
京桥酒馆的那个老板娘说。
『在不喝酒的时候 不 即使是喝了酒 他也依然是一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
“快看!祭典的游行队伍要开始了!”耳边传来千重子愉快的声音。啊,都已经到了祭典开始的时候了。
花车上的女人,穿着苏枋袭打底的十二单衣,搽着细致优美的妆,尊贵的仪态中透露出娇美温柔的模样。
人群随着游行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出了神社西行,拐进六条大街,沿着鸭川走一段,到贺茂下鸭神社为止。从神社到神社,真是完满的祭典。”千重子的发间梳着新买的樱桃木的妆梳,窄窄的梳背上,细致地描绘着红白两色的玛瑙似的樱桃。
“就像是太宰先生一样。”
“啊?”我不解地看着她。
“不是吗,遗体发现之时正好是他的生日。对于我们来说,先生的生与死就仿佛重叠了似的,听起来还有些滑稽呢。真是个因死称名的作家”
“如此,他大概会很得意吧。”我微微笑着。
人群中发出阵阵欢呼声。就是这让他深深恐惧,恐惧了一生的人群,我们正身处其中。
再过不久就是樱桃成熟的时节了,他的祭日,因为赶上了这时节而被称为樱桃祭。到那时候,就提着新摘的樱桃去看他吧。
反射着日光的红白山果,在滴着露珠的绿叶的映衬下,像是玻璃珠子一般干净透亮,散发着凉爽的清香。于彼世,透过这纯净的果子再次望向这个世间,会不会有一丝的熟悉可亲呢?
算了吧。我摇摇头嘲笑自己。那样的一个人,心早就葬送在昭和寂寞的哀愁之中了。再怎么鲜妍的安慰都只是在安慰自己。
终是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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