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的记忆中,春夏秋冬四季,我是最盼望冬天到来的。那时候盼冬天,是因为故乡的小村庄,留给我的记忆,是父母终日忙碌地身影和干不完的农活儿。只有冬天农闲时,不再下地干活儿,才能有短暂的清闲。
我父母是闲不住的人,每到冬天,别家都在享受难得的农闲时光,我妈妈则去外婆家捡牛肠子、买猪头和香菇木耳拿回老河口卖。外婆家住保康县歇马镇,大山深处,交通不便,全天只有一趟早5:40分到神农架的班车经过那里,舅舅入冬就开始买猪头放在家里,等腊月初九外婆过生日时,妈妈去给外婆祝寿,再把舅舅买好的猪头拿回老河口卖。妈妈去外婆家时,就跟父亲定好回来的时间,到了那天,父亲拉上板车到车站等她。
从外婆家到老河口,要翻过海拔1300米的红岩寺,若遇降温,山顶就是雪花飘飘。红岩寺山大林密,盘山公路拾级而上,背阴坡处日日结冰,积雪第二年春天才化,车子经过时不小心就可能坠入悬崖。如遇恶劣天气,班车就得停运。
我八岁那年,雪下得很早。到了妈妈定好回来的日子,一大早,父亲站在家门口,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对我们说,这天气会不会隔车,不知道你妈回得来不。父亲的语气是担忧的,我也担心妈妈被大雪阻隔在外婆家。父亲说完拉起板车往车站赶,雪地里留下两道车轱辘印,马上又被大雪覆盖。晚上很晚,父亲才一个人回家,他告诉我们没等到车,那时通讯不发达,车站工作人员无法联系上跟车司机,父亲只能等到天黑,确认车子回不了老河口,父亲才敢回家。
后来连续五六天,父亲早早煮了早饭,让我跟弟弟吃完去上学,他赶往车站等妈妈,很晚又一个人回来,越往后,他的脸色也如同天气,越来越阴霾。那天,雪比前几天更大,很晚了父亲还没回家,我煮了一大锅红薯面籽儿等父母回家吃,弟弟不吃,他哭着要吃妈妈擀的面条儿,我哄他说妈妈回来我们就有肉吃了,你去把火盆里的火烧着,伯伯(我们把父亲叫伯伯,叔叔叫爹)和妈回来有火烤就不会冷了。小小的人儿,爬在雪地里,从柴垛上刨出一大堆湿柴抱回家,在火盆边吹啊吹,烧过的柴灰被他吹得四处乱飞,再落到他头上身上,弟弟手上脸上沾满一道道黑印,糊得像个小乞丐。不一会儿,柴火炕干后烘烘燃烧起来,火苗窜起来比弟弟还高,红红地火苗映着他脸上清晰地泪痕。
呜呜地风,夹杂着落雪的沙沙声,使冬日的村庄显得更加寂寥,夜越来越深,我和弟弟越来越害怕,我们拴上两扇破旧的木门,把火烧得旺旺地,我俩坐在火盆边一起哭,边哭边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有一点响声我们就趴着从门缝儿里向外望,即盼望父母归来的身影,还得看好家里的猪和牛,怕父母不在家被小偷偷去。雪太大,树枝上的雪不时“通”地一声掉下来,每响一声,我和弟弟就胆战心惊一次。忽然“咔嚓”一声,门口的树枝被雪压断了,弟弟嚎啕大哭。我哄不住他,只有拼命往火盆里添柴,似乎,只有火光能带给我们一点热量和胆量。
弟弟哭累了,坐在火盆边抽抽噎噎,我让他去睡,他不去,他说怕妈妈掉到山崖下再不回来,他要等到妈妈回来再睡。不知过了多久,当村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时,我们终于听到脚步踩在雪地里的咔吱声,我和弟弟把脸贴在门上,从门缝儿向外看,看见两个人影往门口移动。
“姐姐,那是不是伯伯、妈?”弟弟指着路上的人影哽咽着问我。我抓着他的小手,捂着他的嘴怕他哭出声,我对他说,如果不是伯伯和妈,就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只有我俩在家。
当两个人影走到门口的皂角树下时,我们认清了,是父亲和半月未见的妈妈。我急忙拉开上面的门栓,弟弟踮起脚去拉下面的门栓。门一开,冷风裹挟着雪花往屋里灌,父母落满雪花的身影也走到门口,父亲挎着妈妈大大的旅行包,妈妈手里提着一个猪头,她的头巾上全是雪。我和弟弟扑到妈妈怀里,妈妈顾不上掸去身上的雪,她搂着我们,一连声对我们说,包里有舅舅带给你们的板栗和核桃,妈拿给你们吃。弟弟在门缝儿里夹破两个核桃后,没顾上吃,就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听妈妈跟村里的人说,不通车,她不顾外婆和舅舅劝阻,偷偷搭上一辆货车,多给一半路费,货车司机带她出山的。妈妈怕父亲在归来的日子接不到她担心,更怕我和弟弟在家无人照料,就不顾自己的安危,出此下策只为早一天回到家。
妈妈回来后,把带回来那个猪头卤了,她说让我们先解解馋,寄存在车站的那些,卖不完的再拿回家吃。那个冬天虽然冷,但此后,我们每天有香香的猪头肉和牛杂火锅吃。
那个夜晚,从此在我心头烙下一道滚烫的印记。以后很多年,只要下雪,我就忍不住想起那个冬天,想起火盆里飘起的火苗,和父母落满雪花的身影。
艰难的日子虽已远去,那些年父母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却一直深深、深深根植在我脑海里。每每忆起,平凡的父母,在我心里便像山一般高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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