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食》
蔡澜 中国华侨出版社
[标签]美食文化(散文)
蔡澜与金庸、黄沾、倪匡并称为“香港四大才子”,有“食神”美称,《舌尖上的中国》曾特邀他作为节目总顾问。
蔡澜是一个高产写手,关于美食的著作很多(有点泛滥),他吃遍天下,玩遍天下,写遍天下,终摆脱不了家常菜的温暖诱惑。《暖食》立足最质朴的食材,最家常的滋味,为我们奉上一篇篇温情暖食文章。《暖食》对菜肴的做法描写精雕细刻,譬如他谈炒饭、谈面道、谈饺子、谈海鲜、谈斋菜,皆有自己的想法与做法在里面,读了,不但有味道可以回味,还可以照着葫芦画瓢。
蔡澜关于美食的其他图书有:《吃到念念不忘》《寻味》《吃到念念不忘》《食色》《素之味》《肉之味》《蔡澜谈吃》 《蔡澜旅行食记》《蔡澜食典》《蔡澜美食地图》
附:《食经》选文二则
特色炒饭
人类发现了米食之后,就学会炒饭了。炒饭应该是最普遍的一道菜,虽不入名点之流,最不被人看重,但其实是最基本最好吃的东西。
当中以扬州炒饭闻名于世,已有人抢着把这个名字注册下来,现在引用,不知道要不要付版权费?什么叫扬州炒饭?找遍食谱,也没有规定的做法;像四川的担担面,每家人做出来的都不同。扬州炒饭基本上只是蛋炒饭,配料随便你怎么加。我到过扬州,也吃过他们的炒饭,绝对没有一吃就会大叫“啊!这是扬州炒饭呀”的惊喜。
和炒面一样,炒饭最主要是用猪油,才够香。其他香味来自蛋,分两种:把蛋煎好,搞碎了混入饭中的;和把蛋打在饭上,炒得把蛋包住米粒上的。后者甚考功夫,先要把饭炒得很干,每一粒都会在镬上跳动时,才可打蛋进去。不断地翻炒,炒到一点蛋碎也看不见,全包在饭上,才算及格。
饭与面不同,较能吸味,所以炒时注重“干”,而非炒面注重的“湿”,面条不容易接受配料的汤汁,故要以高汤煨之,饭不必。配料则是你想到什么是什么,冰箱中有什么用什么,最随意了。一般用的是猪肉、腊肠、鱿鱼、虾、叉烧等等,都要切成粒状,吃起来才容易能和饭粒一块扒进口,样子也不会因为太大块而喧宾夺主。
蔬菜方面,豆芽韭菜等都不适用,因为太长了,和饭粒不调和;很多人喜欢用已经煮熟的青豆,大不会相差得太远。其实大棵的蔬菜也可入馔,只要切成丝就是,生菜丝也常在炒饭中见到,较为特别的是用芥蓝,潮州人的蛋白芥蓝炒饭,一白一绿相映成趣,味道也配合得极佳。用蛋白来炒,一般人认为胆固醇较低,瘦身者尤其喜爱。但是炒饭中的蛋,若无蛋黄,就没那么香了,这是永恒的道理,不容置疑。
广东的姜汁炒饭可以暖胃,大家都以为是把姜磨后,用挤出来的姜汁来炒,其实不然。只用姜汁,不够辛辣,要用姜渣才够味,这是粤菜老师傅教落的。
如果食欲不振,那么炒饭要浓味才行,这时最好是下虾膏,有了虾膏刺激胃口,这一碟炒饭很难做得失败,只要注重别放太多,过咸就不容易救活了。流浮山餐厅中的虾膏炒饭,用当地制的高质虾膏,再把活生生的海虾切块,一起炒之,单单这两味材料,就是一碟非常出色的炒饭。
炒饭中加了咸鱼粒,也是一绝,但不可用太干太硬的马友,白也不行,它多骨。最好的是又霉又软的梅香,注意将骨头完全去掉就是。
凡是吃米饭的国家,都有它们特色的炒饭,已经成为国际酒店中必有的名菜印度尼西亚炒饭(nasi goreng),做法是用鲜鱿、鱼肉和虾,加带甜的浓酱油炒出来,上桌之前煎一个蛋,铺在饭上,再来两串沙爹,一碟点沙爹的酱放在碟边,就是印度尼西亚炒饭了。但是在印度尼西亚吃的完全不是这种方法,和中国人做的一样。
印度人则不太吃炒饭,和移民到南洋印度人炒的面一样,加点红咖喱汁去炒。他们又常把饭用黄姜炒了,加点羊肉,再放进砂锅中去焗。焗多过炒,不在我炒饭范围内谈论。
韩国人虽也米食,但他们的饭食拌的居多,所谓的石头锅饭,也是在各种蔬菜中加了辣椒酱拌出来的。唯一见到他们的炒饭,是在他们吃火锅之后,把剩下的料和汤倒出来,放泡菜进去,炒得极干,再放回料和汤汁去煨。这时打蛋进去,最后加葱、水芹菜和海苔兜几下,炒得有点饭焦,才叫正宗。
日本的中华料理店可以找到炒饭,但这一味中国菜,他们怎么学都做得不像样,可能是他们不会用隔夜饭,又因为日本米太肥太黏之故。反而是他们吃铁板烧时,最后将牛肥膏爆脆,再放饭和蛋去炒的,做得精彩。
到了西方,西班牙人做的海鲜饭也是焗,只有意大利的risotto才像炒饭,他们用的多是长条的野米,先把牛油下镬,一边生炒野米一边下鸡汤,也下白餐酒,炒到熟为止,最后撒上大量的parmesan芝士丝,大功告成。配料任加,有香肠、肉片、海鲜等等,甚至于水果也能放进去炒它一炒。
这种炒法,在什么地方看过?原来是生炒糯米饭的时候。此门技术最高超,米由生的炒到熟,非历久的经验和力大的手腕不可。糯米又容易黐起来,一定要不断翻炒才行,用野米的话,就没那么辛苦。我想马可·波罗学回去的,就是生炒糯米饭了。
戏法人人会变。母亲一听到儿女肚子饿了,找出昨夜吃剩的冷饭,加点油入锅,炒一炒,打个鸡蛋下去,兜两下即成,看见孩子们吃得有味,老怀欢慰,就此而已。
但是这个印象永留至今,如果问下炒饭,哪一种最好吃?那当然还是慈母的了。
鲤
秋到,是吃鲤鱼的时候了。香港人虽喜欢吃游水鱼,但对活鲤却而恭之,认为不是海鱼,有泥土味,又传鲤鱼有毒,对孕妇不宜,更加没什么人去碰,菜市场中也罕见了。
一向听老人家肇庆的鲤鱼最好,没试过,直到六十年代末期,在“裕华国货”的食物部看到一尾,貌无奇,身略瘦,也买回来养。烹调时肚子一剖,鱼卵涌了出来,至少有整尾鱼的三分之二的重量,才知厉害。清蒸,肉香甜无比,肇庆鲤鱼实在好吃。在餐厅吃鲤鱼,若卖的是死的,那么鳞蒸出来后扁平,鳞竖起,才是生刽的,不可不知。
鲤鱼喜欢沉于江底或湖底,吃水草时带泥,洋人亦称之为“吃底的bottom feeders”,大家都以有泥味而远之。其实它生命力很强,食前养个三天不会死,泥味尽失。
古代中国人最尊敬鲤鱼了,认为可以变龙,黄河鲤最佳,只指今河南这一段的鲤鱼,它冬眠前要大量进食,最为肥美了。为什么叫“鲤”呢?李时珍考:“鲤鳞有十字文理,故名鲤。”鲤鱼脊中一道的鳞,皆为黑点,从头到尾,不管鱼多大,都是三十六鳞,是它独特之处。
友人到了日本,见少吃淡水鱼的日人,也会把鲤鱼做刺生,起肉片片,扔于冰水之中,让肉结实,叫为“鲤洗(koi no arai)”,大为惊奇。
其实,日本人只是把中国人吃鱼生的传统保留下来罢了。古人食鲤,刚开始时用于做脍,《诗经》有云:“饮御诸友,炰鳖脍鲤。”脍,就是吃生鱼片了。可惜,这一门艺术,至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最拿手做鱼生的潮州人,也只用鲩鱼。鲤鱼刺身,只可跑到日本去吃。
也别以为洋人不会吃鲤鱼,有水稻田的地方就生长鲤,最粗糙的吃法是去了鳞,斩成一段段,油炸算数。还是意大利人较有文化,在米兰到威尼斯之间,最肥沃的水田中抓到活鲤,就把米塞进鱼肚中,再煮熟来吃,其味极之鲜甜,为人生必尝之美食之一。
当今,法国普罗旺斯一带的湖泊中,也生了很多鲤鱼,他们每年举行一次比赛,看什么人钓得最大最多,纪录是一尾十二公斤,二十六英磅。钓起来后就放生,也不去吃它。法国菜里有关鲤鱼的记载不多。比赛中优胜者也没什么奖状,求满足感而已。
鲤鱼到了唐朝,命就好了。唐朝规定人民不准吃鲤,因为和皇帝姓李有关,唐朝钓得鲤鱼即放,仍不得吃,号赤鱼军公,卖者决六十。决六十,打六十大板之意。宋朝后,鲤鱼又有难了,出了一个宋嫂,很会烧鲤鱼,皇帝吃了赐金钱一百文,绢十匹,此事一传,公子哥儿互相争之。“宋嫂鱼羹”后来被厨子做得愈来愈复杂,最初不过是用旺火灼过,后以慢火煮三四分钟,保持鱼本身的鲜味罢了。
粤人吃的显然只是湖鲤,并无长江跳龙门那么活跃,档次不高。做法也只是姜葱煀鲤之一类。所谓煀,是炸后再焖,鱼给他们那么一“煀”,鲜味就减少了。还是北方人把鲤鱼和萝卜滚汤,比较能吃到原汁原味。
潮州人较能欣赏鲤鱼,通常他们认为要辟去鲤鱼的泥味,可用腌制得软熟的酸梅,蒸鲤鱼的时候,把酸梅铺在鱼上,煮汤时也加入酸梅,过年必食。
肉是其次,潮州人注重吃鱼子。广东人卵子叫“春”,精子叫“获”。潮州人认为精子较卵子好吃。试过之后,觉得二者都有独特的味道,精子香甜之余,有如丝似绵的口感,犹胜猪脑;卵子略嫌粗糙,亦好吃,可称得上是穷人之鱼子酱也。
四川人也很会吃鲤鱼,他们用豆板酱来煮。鲤鱼生性逆水而上,肉中有劲,而筋特别坚韧,四川人懂得在劏鲤鱼时把筋抽掉,肉就松化,是烹鲤高手。馆子一遇到熟客,见劏的鱼只有卵子,就把邻桌叫的精子偷来给你一份,精卵同碟上,这世界并没有公平的事。
鲤鱼的吃法变化无穷,有所谓吃“软溜”的,鱼先用油浸,再和配料用糖醋一起猛火收汁,使鱼肉软如豆腐,味道甜中带酸,酸中透咸。鱼肠、鱼肝和鱼膘也可一齐炒,叫为“佩羹”,腐烂的吃法是用酒糟腌制,此法在日本琵琶湖边还流传着。
最残忍的没试过,只是听闻,古时开封有个厨子,用一块黄色的蛋丝包裹鲤鱼,油炸鱼身时淋上浆,使蛋丝不离鱼,鱼不离蛋丝。上桌,鱼鳃动而张嘴,菜名叫“金锁黄龙”,名字可美,但愿此君到了地府,遭阎罗王拔舌,为鲤鱼报仇。
印度尼西亚人在湖边搭了间茅屋,任客人挑选鲤鱼,金色的和红白相间的,多得是,照吃不误,做法是油炸两次,炸到骨头全部松化,点辣椒酱来吃,香甜无比。每次经过日本人的锦鲤鱼池,都想起印度尼西亚吃法,恨不得都炸来吃,被骂为野人一名,也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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