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芮接班的时候,看见乔娅从后面病房里走出来,紧蹙眉头,一脸不悦。
“怎么了?病人治疗不顺利?“
“11号房间的马老爷子,结肠肿瘤手术后四天,不肯床活动。腹胀厉害,肛门一直没有排气。苦口婆心劝他下床活动,人家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这一天口水说干好几斤了。”乔娅气呼呼的表情,恨不得替老爷子跑个几百米。
腹部外科手术后,就怕各种并发症,大出血,肺不张,肠粘连等等。尤其是老年病人,后期处理起来非常麻烦和周折。
梅芮看接班时间还充足,“走,我和你一起去,把他这个顽固的‘敌后根据地’给解决了。不然,我半夜里又得折腾了。
马老爷子年方82岁,号称自己和邓爷爷长得很像,是邓爷爷的弟弟。老爷子的老伴昼夜不息地陪在老爷子身边,精神还挺不错,待人热情和气。
梅芮和乔娅齐齐地出现在老爷子面前,梅芮喊了一声“爷爷,晚上好。”
“乖孙女,晚上好。”马老爷子眯着眼睛,咧着嘴巴笑着,很纯真地看着眼前俩柔弱女子。
“爷爷,听说你好几天没有下床活动了,这可不行,万一肠子粘住了,就得吃苦头了。来,我们起来走一圈。”梅芮俯身在他耳边鼓励着。
马老爷子懒洋洋地哼了一声:“疼,不走。放心,我没喝浆糊,肠子不会粘起来的。”
“不是您喝浆糊的事情,您要是是再不起来动一动,你的那个“屁”呀,就在肚子里打滚,跟孙悟空一样作怪,肚子要疼坏的。你看你的肚子是不是鼓鼓的,小心伤口裂开,肠子掉出来。”梅芮用手轻轻拍拍马老爷子像面鼓一样的肚子。
“我不动,就不会裂开。”
乔娅捅捅梅芮,“我没说错吧,没用。”
梅芮站起身子,看着老爷子头顶上挂的营养液,突然灵机一动。拉了一旁的陪同的奶奶。“奶奶,你告诉爷爷,我们帮他认真评估核算了,算上各种药物和治疗,爷爷的这个屁最终核算下来相当于500元人民币。”梅芮伸出张开一只手,“500元哪!你起来活动一下,就省下这么多钱。”
说完价格,梅芮觉得这招肯定不错。果然,老奶奶一听这么高昂的价格,马上来劲了,双手叉腰,一副领导的架势,站在爷爷的床前,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老爷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梅芮和乔娅啥也没听懂,问奶奶说的是何方方言?奶奶笑哈哈地说这是闽南话。问她对老爷子说了啥?奶奶捂嘴哈哈笑:“我对他说,老头子哎,快下来活走路哪,护士说你的一个屁值500块钱。500块钱可以买很多补品给你吃啦。”
老爷爷听完奶奶的教育,眯着的眼睛一亮。就这样,被梅芮和乔娅俩人‘赶’下床。老爷子半信半疑,“看我身上这么多管子,脖子里还挂着一大包牛奶,怎么能下床啊?”乔娅找了一个活动输液架,搞定这些七管八管。老爷子扶输液架,慢慢地挪出病房。
梅芮站在走廊一百米标志处,“爷爷,你绕着走廊走两圈,这是你今天的任务,不然就得扣钱啦。”
“那我万一放半个屁,是不是也省了五百元了?”马老爷子一脸认真。
“恩,只要你肚子感觉松了,价格我们好商量。”梅芮憋住笑意
“唉,我老公阑尾手术,我都没这么上心过。这一整天,我为了老爷子的这个屁,我简直是殚精竭虑。”乔娅一副大哭状。
“不易,真不易,这些病人都是我们的宝贝疙瘩,每一个都不能掉以轻心。”梅芮揽着她的肩膀安慰。
梅芮当年选择学医是因为父亲在住院的经历。那时候条件落后,当地的小医院提供的医疗服务也很有限。当她看到父亲无助地坐在门诊走廊的椅子上,瘦削苍白的脸充满无助和绝望,来往的医务人员也无人上前给予宽慰,面对冰冷的检查器械,父亲强忍着疼痛,不敢吭声。
年幼的梅芮隔着门缝看躺在检查床上的父亲,吓得手脚湿冷。父亲麻木的脸,茫然的眼神,痛苦的呻吟,在梅芮的记忆里一直抹不去。从那时起,她决定将来长大了一定学医,去帮助更多像父亲这样的人,关心呵护他们。
楚怡告诉梅芮,今天的夜班可能会有老顽童给她“惊喜”,梅芮不解。
楚怡说12-2床白天收治了一个南下老干部,胃癌术后的男病人。老爷子一进来,就各种挑剔,各种不顺眼,动不动找茬吵架。
“我们肯定不知怎么把佛祖得罪了?这个老爷子也不知吃了什么火药。估计是来锻炼我们的耐心的。”楚怡苦笑。梅芮诧异,竟然还有楚怡搞不定的病人。
“那他晚上万一找我的茬儿怎么办?”梅芮担心地问。
“不用担心,他即使有再多的精力,总得睡觉吧。反正你对他多点关注即可,见机行事。”楚怡安慰她。
“保佑他今晚不打一次铃,乖乖睡到天亮。”梅芮吐吐舌头。
淑娴和她交班,说13号单人间的病人是前天住院的,诊断:糖尿病。血糖一直控制不好,在用胰岛素,今天餐后2小时血糖:395MG/DL,居高不下。她已经通知值班医生,没什么特殊处理,要求睡前再测一次血糖。梅芮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接好班,照例巡视病房,她特意把那个最难弄的11-2床留到最后查。
走到一个老病人的床前,“老王,我来检查一下你的胃管,肚子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恶心?今晚谁陪你?有事叫我哦。”
老王按照流程顺溜地应和着,梅芮突然问了一句“老王,我们每天问这些同样的问题,你不烦啊?”
“才不烦哩,我天天盼着你们来问我呢。”老王小心翼翼地翻了一个身,一脸笑意。
梅芮想起,要去测那个睡前的血糖,拿起血糖仪走进病房。一进门,一股刺鼻的烟草味迎面扑来。梅芮皱了一下眉,用手挥了挥满屋子的烟雾。
看到俩男人的脑袋凑在笔记本电脑前忙着斗地主,也不知道哪个是病人。
她叫了一下病人的名字“王志富”,一个肥胖的男子说“到”,忙站起来。
梅芮看过去,个儿不高,满面油光,挺着一个大大的啤酒肚,一看就是营养过剩的主儿。 “这里是病房,不是棋牌室,你可不能再在病房里抽烟了。”梅芮一脸严肃。
“啊呀,护士小姐,不要这么紧张嘛。在这里没事可做,抽根烟解解闷。”王志富满不在乎地看着梅芮。
“你要真是烟瘾犯了,到一楼大院里的抽烟区去抽。在这里抽,会影响整个病房的人,下次被我发现,可不客气了。”梅芮边说边在他的指尖上采取血,测血糖。比晚饭后2小时稍微好点,但还是偏高。
“护士,我这个这血糖那么高是怎么回事情?我可是在吃药的。”
“”这跟你没有好好控制饮食和生活习惯有关。你老实交代,你晚饭除了吃我们食堂送的营养餐,是不是还偷吃别的东西了?”
“啊呀,你们食堂送的那个也好意思叫营养餐啊?没一点油水,就几片冬瓜,外加一块骨头。今天还好,还不知从哪揩油了,冬瓜上面有一条迷你的带鱼尾巴。为这个事情,你们白班护士还跟我道歉了。”王志富得意洋洋,觉得让医护人员道个歉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一条带鱼尾巴,还好意思让我们道歉,人家想要这个优惠都没呢。”梅芮调侃。
“自己乖乖交代,晚餐还偷吃什么了?不然这个血糖怎么这么高?” “没,没,真没吃什么。就是实在扛不住肚子里没油水,饿得慌,吃了一份我兄弟偷偷从外面带来的红烧肉。”王志富跟个孩子似的,先使劲摇手否认,实在顶不住梅芮清澈的眼神,只好承认错误。
“你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迟早有一天会受罪的。这点饿都挨不住,这个糖尿病还怎么治啊?”
王志富听梅芮这么说,不以为意,“我的习惯就是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抽就抽。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才对。让我改,过苦行僧的日子,那肯定不行。这不是来找你们医生帮忙了嘛。”
“王志富,我告诉你,身体可是你自己的,你要为你自己负责,医生也不是万能的救世主。” 梅芮看他那不在乎的样子,也不想苦口婆心,白费口水,走出病房。
走到门外,还听王志富还念念有词:“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要为自己负责。”苦笑摇头离开。
终于来到难弄的那尊大神的病房里。一个清瘦的老人,面部严峻,一双眼睛很锐利,嘴巴紧闭着,身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他看到梅芮进来,没有理会。 顾自扭头问身边的陪护的一个中年阿姨,“电视调好了吗?怎么还是雪花?这是什么破医院,连个电视机都是破的,还怎么给人看病啊?”
大神转头过来,盯着梅芮“你去把电视给我修好,不要耽误我看电视!”毫不客气的口吻。
“爷爷,对不起,我不会修电视。”梅芮听着他如此不客气,硬忍着不快。
“我不管,今晚我一定看!”大神用更大的嗓门。
梅芮无奈,拿过遥控器,摆弄了几下,电视上还是一片雪花。
“对不起,我弄不了,我叫人来看看。” “快点去,电视剧马上要开始了。”大神急不可待。
梅芮有点心烦,这个夜班上得有点混乱,不仅要管着病人,还得帮忙解决工作以外的事儿。觉得自己跟高级打杂工差不多,前几天,还被一个暴发户的老婆喊服务员,让她送一瓶开水,说喝完了。
梅芮当时忙得四脚朝天,被人这么一喊,气不打一处来,“对不起,你来错地方了,这病房里没有服务员,只有医生和护士。”
暴发户的老婆还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说她态度恶劣,梅芮也懒得理会。 有时候,她在思考护理的意义是什么?日复一日的工作内容熟稔得像上好了的发条,似乎毫无新意。有时还被一些人颐指气使地呼来喝去,她常常忍住想发火的冲动。
叹气的功夫,临工科值班的小伙子上来,他进来检查了一下,说有个零件坏了,晚上没地方配,只能等明天白天了。
大神一听,一脸不高兴,将遥控器一下用力摔在床上,“什么破医院,非要让我今天来住院,连个电视都修不好。” “爷爷,您要看什么电视?明天看重播不行吗?”
“当然不行,我从昨晚等到今晚了!我要看的是《亮剑》,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大神的声音中透着焦躁。
梅芮看看时间,八点二十分,据说五分钟后电视剧马上开始了。看着大神在房间里不耐烦地踱步,心想,今晚要是不满足他这个要求,估计他这口气要憋到明天白天。
突然想起隔壁王志富的单人房间,刚才他们俩忙着在电脑里斗地主,没开电视。
“爷爷,你等一下,我去协调一下。”梅芮快速走出病房。
“王志富,跟你商量个事情。”梅芮站在门口敲着门,看着那俩脑袋又挤在电脑前忙着玩游戏。 “哟,护士小姐,有啥事交代的?我要交代的都交代了,除了银行卡密码。”王志富嘻嘻地从电脑前抬起头。
“正经事,你房间的电视机能否给隔壁的一个大爷看个电视剧,他房间里的电视机坏了,老人家着急要看《亮剑》,马上开始了。你同意的话,赶紧痛快地答应我,他在等呢。”梅芮催促。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不就看个电视嘛,那就让他来吧,反正我也不看。”他又钻到电脑前了。
梅芮赶紧跑回去,“爷爷,隔壁房间病人愿意让你去看电视,赶紧去吧。”
“人家同意?”大神质疑。 “同意,同意,十万个同意,您赶紧过去吧。迟了,耽误您看电视,我赔不起。” 老人笔直地挺着腰板,端着一个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红色字体的搪瓷大茶杯跟着梅芮过去。
“王志富,这是陈二爷,来看电视了。” 王志富看见大神一脸严肃,赶紧站起身来,扶他到沙发上,“老人家,您要看啥,就自己选频道。”
大神用鼻子嗅了嗅屋子的空气,“你竟敢在病房里抽烟?你要把这医院给烧了?造反哪,你!”王志富一看陈二爷一脸的凌厉,愣了一下,看着梅芮,梅芮没理会他,他吓得赶紧摆手,连说下次不敢了。
王志富心虚地赶紧帮忙把电视打开,保姆用遥控器选择频道。屏幕上正好出现不修边幅的李云龙在骂人,“什么他娘的精锐,老子打的就是精锐。什么武士道,老子打的就是武士道。” 陈二爷一看到李云龙,两眼马上发亮,脸上马上露出笑容。
王志富哥们俩看见老爷子腰板笔挺地坐在沙发上,可能被他刚才的气场吓到了,赶紧收拾电脑,也搬了张凳子坐在旁边一起看。不时地插句话,结果被大神批评,看电视不要那么多话。这俩人被这么乖乖地坐在那里连续看了两集《亮剑》。
陈二爷端着茶杯从王志富的房间出来的时候,一脸满足,看见梅芮,朗声说:“小姑娘,谢谢你,你还是个像样的护士,不会像一些人,看到我们这些老头子的要求,就装聋作哑,你还不错!”还朝梅芮点点头。
梅芮站起身来,“爷爷,只要您开心了,我们受点委屈也无妨。”
“嗯?我让你们受过委屈了?”老人的笑脸一下子转阴。
“哎,哎,我说错了,我是说假如的意思。”梅芮赶紧红着脸摆手。
“你这个小丫头,还蛮可爱的。”陈二爷慢慢走回病房,看来心情不错。
梅芮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自己的爷爷,都是一样固执可爱的老小孩。
“我们不需要爱,像我们这样的老人,我们需要的是关心照顾,在我们颤抖的时候,有人时时握住我们的手,为我们倒一杯茶,扶我们下楼梯,当大限来临的时候,有人合上我们的眼睛。关心照顾并不是爱,它是一种服务,任何称职的护士都能提供,只要我们不做更多的要求。”
梅芮记得多年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段话,当时还觉得不是很能理解,但今天在难弄的陈二爷身上,似乎有点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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