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错,是不是可以试着原谅。
还是说,一旦犯下,便不可赦免,无法救赎。
一
阿凉下课接了个电话,回来后问我。
“我家出了点事情,要请两天假,你陪我?”
我放下手里的笔,对她点点头。
老王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高三的关键时期,我实在对阿凉请假不抱幻想。
阿凉把我带去,却根本不需要我给她壮士气。
她一开口,就颇有一种不容辩驳的笃定,“老师,我想请两天假。”
很明显,这种无法无天的笃定有点激怒了老王。
“请假?什么大事一定要请假?今天已经周五了,后天周日不就单休了?”
阿凉低下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以为她是出师不利,偃旗息鼓。
我不忍心。
“老师,要不然让阿凉的妈妈给您打个电话,她家里是真出事了。”
“有事请假可以,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但是好歹告诉我为什么啊,我不能准个假都不清不楚的吧。”
我用胳膊碰了碰阿凉,“什么事情,你说呀。”
阿凉依旧半天不作声,她的背部抖动起来,我看得慌乱起来,只以为她哭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在笑,笑得忘乎所以,笑得人心里发毛,她不出声死命地压抑着,可是脸上的表情依旧暴露了她真实的情感。
老王震怒了,她从没见过这么胡来的孩子。
“你发什么神经!没事回去学习去!”
阿凉意识到事态被自己弄得失控了,话里还是在笑,怎么都憋不住,没办法还是要尽力说清楚。
“老师……老师,我妈妈的爸爸……终于死了。”
她的外公,去世了,终于,死了?
我的心打了个寒噤,她在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外公的离世对她而言不过一个笑话?
眼前的人好陌生,我不能想象成日坐在我身边,笑起来三月春光一样的阿凉,在这个时候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而老王也愣住了,眼中有隐隐的惧色,这年头谁都怕疯子,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终于说。
“哦……这样啊,那你、回去吧……那个,到家让你妈妈给我来个电话……"
二
晚上回去,我也给阿凉去了电话,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太诡异了。
接电话的是阿凉的妈妈,跟我说阿凉正在洗澡,有事可以待会再打过去。
“阿姨。”
我突然觉得,现在和阿凉的妈妈对话可能比和阿凉交谈更无障碍一点,阿凉今天就好像在一瞬间变了个人。
“阿姨,阿凉今天怪怪的,没什么事吧?”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
“阿凉今天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我说,“噢,那倒没有,就是请假的时候跟老师说外公过世了,只是她说的时候怎么在笑,笑得人心里毛毛的,是不是因为太难过了,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又是沉默,好像说每一句话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周天的时候你能不能来一下,陪陪阿凉?”
我体会过亲人离世的痛苦,觉得这样的请求义不容辞。
“嗯好的,周天我来。”
“谢谢你啊,请你多和阿凉说说话,她心里存的事情太多,说出来应该才能好些。”
“嗯,我知道了,我会尽力。”
第二天上课,老王又追着我问了半天,然后很失望地发现我知道的并不比她多多少,知道周天我要去阿凉家之后,千叮万嘱地要我多注意。
“作业要是实在紧张,我这科就放一放周一不交也没关系,阿凉那孩子学习能力很强,就是成绩一直稳定不下来,你作为同桌好好帮帮她。”
我依旧是点头,有种天降大任地使命感。
三
下了公交车,就看见阿凉在等我。
她一身黑,头发高高地盘起来,利落而冷漠,就是看不见悲痛。
看见我下车,她笑嘻嘻地凑过来。
“你来啦?我可等一会儿了!”
我说,“我还以为你忙着呢,没想到你能来亲自迎接。”
“我忙什么,我妈都不敢让我靠近,我离得越远越好!”
“什么意思?”
“就是我一个不乐意,就能砸了他灵堂的意思呗!”
看她笑得得意,我背上又是一层冷汗,不知怎么接。
“哎我跟你说啊,要不是我妈早早把我衣柜锁了,今天不穿这身就得光着了,你又要来硬逼着我出门,我死活都不会穿这样。”
“你外公过世,不穿这身穿什么?”
“怎么亮怎么红怎么穿,这大喜的日子……”
“阿凉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这样?”
“怎样?我怎么了?”
“你……”
无礼到恶毒,死去的是你的亲人,就算平日里没什么交集,也不该是这副嘴脸。
阿凉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笑容僵在脸上,没有悔过,只有无所谓的冷哼。
“走吧,到我家去,我来跟你数数他的罪状。”
跟着阿凉走进她家一层的客厅,庄严肃穆,一张老人的照片摆放在丛丛白菊里。
我一眼认出阿凉的母亲,颔首道了一句,“阿姨好。”
她对我点点头,身后的女人和她长得相似,应该是姐妹,也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两眼哭得红肿,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阿凉先开了口。
“二姨,你来啦!”
此话一出,两人脸色都暗了。
“阿凉你说什么!怎么这么不懂事!”
阿凉的母亲大声呵斥,眼里的血丝像蜿蜒的岩浆。
阿凉领我上楼,把小桌子支在床上,盘腿在我面前坐下来。
“来来,边吃边喝,听一出好戏。”
她养着头看天花板想了一会,“从哪里开始呢?就从我那个短命的大姨说起怎么样?”
四
“你猜我大姨是怎么死的?
噢,你不猜?也对,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猜的,猜来猜去都是错。
她是喝农药自杀的,为什么喝农药?我打赌你肯定想不到,就是因为他。
他就是我妈她爸嘛。
嗯,他可是村长呢,以前好像还上过战场,回来的时候在这个小村子里引起大轰动,就被人推上了那个位置。
我外婆很贤惠的,你看我妈妈舅舅他们,都是我外婆带出来的,他干什么?在外面养女人,赌钱,喝酒,用家里的钱补贴外面,甚至不管家里人下顿饭揭不揭得开锅,要不是我外婆自己存攒着,他在外面没饭吃的时候,回来就得抱着一家老小一起去当饿死鬼。
但是他就和这么好的外婆天天打架,骂最难听的话,还咒她怎么不死,老偷他的钱。
就是有一次他又和外婆打架的时候,我那个大姨端着农药哭着求他,求他能不能让这个家消停消停,他爱在外面怎么样都无所谓,至少不要把这个家搅得不得安宁。
他说,你还管我?有本事你就喝下去,否则别在这儿冒猫尿。
于是我大姨就真的喝下去了,喝下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外婆要找医生,他一脚把外婆踹在地上,没用的东西,一口农药就能死人?
于是人真的死了,事实向他证明,一口农药真的是能死人的,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对啊,我大姨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但是我就是知道,我妈不跟我说我都知道了,家里人都不敢说可是我还是知道了,谁说的?他自己,说的还得意着呢。我刚上小学那会儿他就跟我说这事,每次都像是数军功章。
外婆终于受不了了,一怒之下和他离婚,离完婚还不算完,因为他会冲我外婆要钱。每次他那边的钱花完了就来找外婆要,好像就是多了一家银行。
外婆不给,他摆摆手,转身就走。
紧跟着,他那时候处着的女人就会来闹。
大男人拉不下脸来要钱,就用这么下作的办法。
我那个舅,噢对,你刚才在楼下肯定没看见他,他不可能来的,他和我一样盼着他爸死。
我那个舅看不下去有女人天天在家门口又是骂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坐,就带着两个哥们要把女人抬走。
你知道那个人干了什么惊世之举吗?
他竟然打电话报警,要把我舅他们都抓起来,你说他是不是疯子,是不是有病!那是他亲儿子啊,他一个电话——村长一个电话,派出所的人以为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徒呢,一辆车出去就全都抓起来了。在里面关了三天,派出所的人才听说抓的是村长自己家的亲儿子。当时人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连他们都没见过这样当爹的!
不明不白又放出来了,放出来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舅是被抓起来过的,还是被亲爹报的警,足够被笑一辈子了。
但是关键在于,要寒心一辈子。
我妈是家里的老小,她生下我没两年外婆就去世了,外婆去世之后,那个人就又出现了,开始追溯宝贵的亲情,实际上是忙碌了大半辈子竟然一点积蓄都没有,后来又娶了一个女人,女人带着自己的孩子,三张嘴等着他养,他怎么可能养得起。
我舅就说了一句话,养你一个,你生了我,我认,但是那两个跟我有毛关系,我还没到钱多的没地方花的程度。
然后他竟然开始哭,哭得老泪纵横,这次我是在场的,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要不然谁说我都不会信竟然还有这种人。自己的亲儿子不养不教,抱着个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的孩子当个宝,为了养他竟然还舍了老脸不要,这么哭着求施舍。
但他就是这样,做得让你无话可说。
我舅铁了心,绝不多给一分钱,还是我妈和我那个姨心软。
哦,你现在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叫她二姨了吧,就算她们宁愿忘掉我也不愿意不提,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难道现在还要抹杀她的存在吗?怎么还有这么没天理的事情。
她们心软,念着他的生育之恩,背着我舅每个月一人给一千,倒不是说我心疼这钱,当初外婆在世的时候,每次过年我都要我妈多给些钱,但是他,不配!
给那么多钱有什么用?白白便宜了外人。
就说他是要遭报应的了,前两年被诊断出来肝癌,整个人瞬间垮了,那个女人说是陪儿子读硕士,根本就不愿意在家伺候。
我妈和我那个姨看不下去,两个人轮流去照顾他。你猜怎么着,他竟然把她们统统赶出去,还说什么自己就是被她们咒死的,你说他是不是该死!
我就说我妈和我姨心地善良,换句话说就是心软干不成事,被人赶出来了,人尽不了孝了,商量着钱要尽到,于是她们就把积蓄都倒出来,要让他到医院去,能治就治不能治就是减少点痛苦都是好的。
这事我爸不好说话,我头一个不愿意,跟我舅说了,我舅就找他两个姐姐一个个理论了,我妈就为这件事断了我三天的口粮,我上吊的心都有了。
后来,她们还是不死心,把钱送去了,果不其然,他把钱扣下来,一分不剩全给他那个远在他乡的母子两个寄去了,一分不剩啊!
你能想象吗!亲生闺女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到了他那里,就是去讨好自己年轻老婆和继子的礼物。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心里还想着那两个外人呢!你说说他究竟是怎么个心理,是不是让常人没法理解?
这两年,我们还每年都去拜年,说是见一面少一面了,不管他做得如何,我们该做的都做到了,不过还好,我妈她们再也没有给过什么多钱,大概是她们终于看清了,有些人的心是焐不热的,给了到最后还是我们这家人吃亏,外婆在世的时候吃了他多少苦,难道外婆死了,她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孩子还要受他的拖累?
所以除了过年那几天,他都是一个人住,雇了个保姆偶尔给他收拾收拾屋子,就这样还捱了两年,前两天终于死了。
你说,我怎么能不高兴?”
五
面前的奶茶早就凉了,我看着乳黄色的液体,愣是没喝下一口。
好长的故事,讲得阿凉口干舌燥,她终于说到外公去世,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绽开明艳的笑容,喝了自己杯子里的东西不算,把我面前的也抢了去,大口地喝。
她问我,她的高兴是否合理,是否正确,我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善恶轮回吗,因果报应吗?
无论是作为一个丈夫还是一个父亲,他都太不合格了,从盛年到暮年,纵使是坐在一个完全可以为儿女爱人谋福利的位置上,他带给这个家庭的,也只有苦痛而已。
逼死大女儿,报警抓自己的独子,随意任性胡作非为,他不是不成熟,不是玩性大,他是不负责任,是恶毒。
然而,虎毒仍不不食子,况且是贤惠的妻子,孝顺的儿女,他怎么能做得出。
阿凉静静地看我,似乎是在等我的回答,她就是等着一个人来说句公道话,她不信自己错了。
阿凉当日在办公室里的笑让人不寒而栗,而今天听说的这个外公更让人手脚冰凉。
我在想,如果我摊上了这样的外公,我会不会也是全然一样的态度,在他的葬礼上笑得如释重负。
阿凉总算不逼我了,她晃了下脑袋。
“算了,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又什么都不知道。”
我摇头。
“你说的我都听进去了,但是……”
但是什么呢,我梗在那里,想转折,却根本找不到转折的地方。
“哎呀哎呀,这种事情说这么久干什么,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当我跟你发牢骚吧,哎,我们下去吧,说不定今天能看到不少好玩的人,我带你去!”
六
仪式快开始了,念悼词的人已经面对众人摊开了手中的纸,薄薄一面,他的一生。
阿凉拉着我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阿凉的母亲就坐在最前排,她和阿凉的二姨坐在一起,两个人之间空出一个位子,她们是想等来一个人,那个人应该就是阿凉口里的舅。
听起来,阿凉和她舅舅性格相似,却不像她母亲和二姨,对外公不问所以的付出。
念悼词的人清了清嗓子,嘴巴缓缓张开。
就在大家都屏气凝神,侧耳倾听的时候,门外传来激烈的吵嚷声。
阿凉的母亲从座位上弹起来,箭一样冲了出去,阿凉的二姨则是呆了一会,便以同样的方式奔出门外。
我和阿凉跟出去,看见门外出现奇异的情景。
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揪着年轻人的耳朵,年轻人跪在他身边,被五花大绑绑着,浑身的尘土,只似是一路滚过来。
“你小子没良心啊!亲爹死了,拜都不拜一下啊!”
年轻人咧开嘴忿忿地骂,“他活着的时候干的那些事,哪一件对得起良心?现在死了,你倒找我要良心!”
“什么良心不良心!那是你爹,生了你养了你,你就该给他送终!”
“我给他送终?他都给我送派出所去了,他没办一件亲爹该做的事,现在想管谁叫儿子!”
“你不是他生的?你他妈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啊!”
老人说着抬起手掌,在年轻人后脑门上就是重重一下。
这一下打得不轻,给年轻人打蒙了,张着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老人冲着出来看热闹的人喊:“都傻站着干什么!给我把他抬进去,给他爹磕完头,他爹好上路!”
众人这才慌手慌脚地把年轻人拖了进去,老人跟着,不由分说按着年轻人的头,朝着坚硬的水泥地就是三下,年轻人本来就没缓过劲来,又吃了这三下,一时两眼冒金星,分不清东南西北。
阿凉的母亲站在一边看着,眼泪不停地流,阿凉的二姨也哭,红核桃一样的两只眼睛里眼泪竟还没有干。
阿凉看着,指着地上的年轻人对我说,“那个,就是我舅。”
我大概猜到了,指着站着的老人问,“那位是谁?”
阿凉挑了一下眉毛,“那是张爷爷,和那个人是战友,一起上战场杀过鬼子,又一起活着回来,感情可好了。”
七
老人给依旧跪在地上的年轻人松开背上的绳索,蹒跚几步走到黑白相片前,眼眶湿润着。
“老李啊,孩子给你磕完头了,原谅你了,你放心走吧。”
半晌,老人又喃喃。
“老李啊,你这辈子错啦,错得太大啦。”
老人这两句话像尖利的钩,把姐弟三个儿童时的阴暗,青年时的伤痛都牵了出来。
阿凉的母亲走到老人身边扶住他。
“张叔,你身子本来就不很好,快找个地方坐下歇歇。”
老人双脚却似生了根,不愿跟她走,反而用粗糙的手掌覆在她手上。
“你爸的确对不住你们,当年我也劝过也骂过,可他从战场上回来就像鬼迷了心窍,一味只知道玩,对不起嫂子也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心里对他有怨,但现在人都走了,你们也原谅他吧。”
阿凉的母亲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她能原谅吗?听了阿凉的叙述,我只觉得很难。
看见阿凉母亲地反应,老人发出了深沉地叹息。
“英子啊,你爸最后那几年过得苦啊,一个人住着,疼起来整宿整宿地睡不了觉,我去了几次,房间里暗得很,他疼得受不了就拿扫帚把顶着肝,手上没劲就把那头顶在墙上,后背弓着,脸煞白煞白,他苦啊!可惜你们都不知道,你们没看到……”
毕竟是血肉至亲,阿凉的妈妈和二姨听了这些话不禁都动容了。
阿凉的舅舅却依旧在地上,坐着,两腿叉开。
“我这两个姐姐不是不管啊,工作都能不要了去伺候他,好啊,给他当贼一样骂出来,还不死心,家底拿出来给他,想着他能到医院里好歹打点镇痛剂,钱交到他手上,一扭脸全给那女人了,你还要我们怎么管,再看?再照看着他,是要我这两个姐姐全家人喝西北风去啊!”
阿凉的妈妈狠狠瞪了弟弟一眼,阿凉的爸爸脸上的表情却是认同的。
老人却不接这段话,而是把目光落在阿凉身上。
阿凉下意识抓紧我的手,我感觉到她手心里一层薄薄的汗。
“你是阿凉吧,你外公经常和我提起你啊,跟我吹,说他李家就数你最有出息,学习好又肯用功,你外公盼着看你长大呢!”
盼着看吗,可是看不到了。
老人又对着阿凉的母亲,“英子,老李走时你在身边吗?”
阿凉的母亲微微蹙了眉,摇头。
“老李走得有憾啊!他不止一次跟我说,他要是有一天真的到时候了,他一定要念着三个字走,他要说对不起,他想跟你们说对不起,他说他要带着这三个字走,然后去地府里领他的罚,可惜,你们没听到……”
阿凉的阿姨抽噎着,脸憋得通红,“张叔啊,不是我们不想去啊,我们也想着给我爸好好养老好好送终啊,我们也想尽孝啊!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逢年过节去一次,他从不肯给我们好脸色看!”
老人发出了一声闷沉的叹息。
“你们怎么就是看不透!你爸是不想拖累你们啊!他悔啊!”
八
糊涂了一辈子,荒唐了一辈子,错了一辈子,到老了,临了了,终于明白过来了,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是一个丈夫,一位父亲,折磨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半生,终于想悔过想道歉想补偿了,掏着自己的口袋,却什么都拿不出来,他想留下些什么,比如房产比如钱财比如人脉,可是他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攒下。
风烛残年衰老枯朽的他,看着自己病痛残败的身躯,吃力地想,他还能不能为自己的儿女,自己儿女的儿女做些什么,哪怕只是极其微薄的贡献。
最终,他绞尽了脑汁,只能想出一个法子,不要拖累。
不拖累他们,便是自觉地退出他们的生活。
虽然,他想见自己的儿女,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心中的悔恨,想得到他们的原谅;虽然,他想看阿凉,想守着自己的孙辈,直到他们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可是他更想赎罪,他要对这辈子犯下的错误负责。
如今幡然悔悟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这样的孑然之身忍受痛苦奔赴死亡。
他不让子女看见自己的病痛,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方式断绝了两个女儿尽孝的行为,他给自己上了酷刑,祈求着未可知的,来自骨血的宽恕。
我看见阿凉的母亲姐弟三人石雕一样定在那里,地上的年轻人终于收起脸上不以为意的表情,目光空洞不知所想,他也听懂了吧,他也感受到那份沉痛的悔恨了吧。
他,应该可以放下了吧。
我依然抓着阿凉的手,她的手那样凉,手心里的汗已经干了。
她感觉到我在看她,转过头来看我,脸上的表情冷冷的,半晌,终于挤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仿佛看见了一个从高台上没摔下来的小丑,即使摔得那样惨,她依旧觉得是滑稽的,是充满喜感的。
阿凉的目光落在白色的菊瓣上,我看着她的表情,手上的凉意传到心里去。
她只发出三个音节。
“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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