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清欢

作者: 南逢酒馆 | 来源:发表于2017-05-01 00:27 被阅读112次

    回忆想起来永远是惆怅的,愉快的使人觉得可惜完了,不愉快的想起来还是悲伤。

    01

    父亲的生日会上,母亲到底是没有来。

    林清欢望向在一旁与人聊天的父亲,几道深刻的皱纹爬上他的额头,鬓边的发斑驳地白着,这令她想起老屋的墙角剥蚀的石灰壳,不眠泛起一阵心酸,曾无所不能的父亲真的老了。

    来吃饭的客人有许多是林清欢不认识的,父亲让他喊那些人叔叔,伯伯,爷爷的时候,有些人会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和小章年轻的时候真像。

    陈小章是她的母亲,一年前,她和父亲林川平离婚了。林清欢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财产分配中,她已经成年了,她想自己该尊重父母的选择。那些时间,她没有当着父母的面掉过一次眼泪,从前天真的孩子气变成了僵硬的倔强,令人心疼。

    她没有希望过父母再复合,数年来的争吵令一家人都疲倦了,无论是用力宣泄的父母,还是从竭力挽救到后来习以为常的林清欢,他们都觉得结束是种解脱。只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说分别的时候,犹如一刀切下骨肉生离,是隐忍而哀伤的。林清欢与母亲在家撤下墙上的全家福,父亲收走了自己的东西搬去了别处,家里少了一个人,空荡荡得能听见两人对话时的回音。

    分别之后,父母极少往来,仿佛不曾出现在彼此生命中。很奇怪,小镇真的不大,分开的人们却像是置身于地球两端,昼夜不同,各自过活。有时林清欢会想,如果自己能向父母示弱,他们是不是也能因为疼惜自己而赐予她一些虚幻的团聚呢。她不解,她的性子随了父亲的决绝,为何连半点都不似母亲的寡断优柔。

    初夏的时候,父亲50岁生日,爷爷奶奶为年过半百的儿子办了十几桌酒席,风风光光,盼着他能在后半生事事顺坦些。父亲是运气差了些,从事过许多行业,走南闯北,但最后仍没能赚到钱,日子清贫地过着,像他泡了很多遍的茶水一样寡淡清冷。

    02

    母亲20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父亲,在父亲的甜言蜜语和百般呵护中嫁了他,结婚时收到的彩礼不过是几床新作的棉花被,几个崭新的朱红漆木箱和一个传家的手镯,两家人简单地吃了顿饭,便算是定了终身。几年后,家里的条件稍微好些了,爷爷奶奶才又为他们补了几桌宴席,父母穿着老式礼服拍了婚纱照,置放了很多年的老相片泛黄了,仍能清晰看见他们甜蜜的笑容。

    母亲是从没有嫌过父亲穷的。两人在一家药厂工作,虽然辛苦,但领导的看重和照顾让他们满怀希望,为美好的日子攒够信心的时候,工厂却倒闭了。母亲随着父亲南下入了广东,可到底是晚了些年头,缺了大格局,沿海地区已被瓜分完毕,有钱的人悄然生长起来,像是参天大树的树根紧紧盘占了一方土地。于是他们俩,只能是做了最普通的工人。

    一起工作,日夜颠倒,累了就回出租屋倒头就睡,偶尔有些假期,便挑便宜的地方去吃一顿,去公园里散散步便是约会了。他们好像还没来得及好好谈一场恋爱,就被抛进了翻滚不息的生活里,漫长艰难的年岁唯有坚定的爱,才能相互支撑下去。

    林清欢是在父母南下之前就出生了的,他们想好好照顾林清欢,但给不了陪伴的时候,他们只能倾尽全力给她物质上的补偿了。林清欢出生没多久,就是爷爷奶奶照顾她了,与老人家相处的时日漫漫长长,一晃便是十几年。其间,她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父母有时回来都像是做客,而她去父母那里小住时又像旅行,大概她坚忍倔强的性格从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

    林清欢与爷爷奶奶相处得很好,两位老人都是退休教师,文质彬彬,教育方式很民主。他们待自己极好,悉心照料,无半点疏忽,尽管如此,林清欢还是时常想念远在他乡的父母,她有很多新鲜的念头想要和年轻的父母分享,这些都是爷爷奶奶不了解的,比如淘宝,游戏机,麦当劳,缺失的这份关怀,是多少金钱都无法弥补的。就这样,林清欢渐渐成长起来了,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父母对她的愧疚和她对父母与生俱来的爱,碾过成长清晰的脉络。

    真正与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长短不过几年,可哪怕是在这些短暂的时日里,父母的争吵也带着毁灭的激荡,从未止息。他们的爱大概很早前就被粗糙的生活磨蚀掉了,亲情和责任能捆绑他们继续走下去,但未必能令他们好好走下去。明白这些时,林清欢不过14岁,还没有像其他朋友一样有心动的男生。

    过早的成熟是残忍的,成人尚且懂得闪躲,但在孩子的世界,迎头撞上的真相防不胜防,它们又会反过来推着你成长,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但那时候,林清欢仍是深爱着父母的,她觉得这世上再不会有任何人比他们更重要了。

    03

    林清欢十岁那年,弟弟出生了,不论这个小生命是以何种原因在那个二胎政策尚未开放的年代降生的,身边的人都愿意以爱迎接他。夏天阳光热烈,花草都开得繁茂,这个小生命同这个季节一样旺盛。林清欢很喜欢这个小家伙,她觉得父母应该是相爱的,相爱的人才能共同孕育一个生命,对他负责。

    可惜事实并不尽然。她到后来,到底是感到惋惜,他的到来也没能让父母的感情有所变化,没有感情了是很无力的悲哀,千军万马也不能拉得最初的悸动回来。父母花小半生印证了这句话,她很轻易地懂得了,却怎么都不愿意面对。

    林清欢初中毕业那年,为了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和弟弟,母亲回到了家中,拖了一整车行李,堆积如山,但是想想她在南边那座城市生活了数十年,算是一个小家,这些东西便算不得多。父亲送她回来的,两人没有丝毫别离的不舍,云淡风轻的态度,令林清欢有些难过,她很多次梦见父母分开了,两个人都没有选她。

    离开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回到家乡时,母亲显得有些紧张。走在街上时,她会下意识地挽住林清欢的手,她倚赖女儿能给予的薄弱的安全感。如若是碰到熟人了,同人家聊起现状,母亲挽着自己的手臂就更紧了些,她清楚地明白母亲内心深处的自卑,在外拼搏了很多年没能功成名就,千百个日夜付诸东流,没人能不遗憾的。

    林清欢也渐渐明白,母亲是从那时候开始对父亲萌生出一种爱恨不得的复杂情绪的。与父亲齐头并肩的这些年,她陪着丈夫辛勤奋斗着,搬过十几次家,换了很多次工作,奇怪的是,运气无论如何也不曾降临到他们身上。周围的人慢慢富裕起来,他们仍像从前一样住在爬满蟑螂的小房子里,穿着夜市淘来的衣服,在超市抢着促销的商品。她从未怪过他不努力的,而今,却只能怨怼他的坏运气。咒骂声压得很低,没有底气,像一只睡了很多年而干瘪瘪的棉花枕头,寒酸又破败。

    母亲开始向林清欢诉说自己的苦楚,她觉得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大到能面对生活不圆满的面孔了。林清欢默默地听着,也不表明自己的立场,有时为母亲惋惜,有时也心疼父亲的时运不济,就这样,日复一日,泡在不甘和埋怨里的生活变得发酸,不用品尝也知道它是坏掉了。

    这时候,弟弟也已经十岁了,个子高高的,成绩很好,却沉默着不爱说话,没想到这一点仍是与林清欢一样的。但他比林清欢的性子温暖许多,细枝末节地关怀着家人,比同龄的孩子更懂得照顾人。

    04

    父亲和母亲终于还是分开了,在游子归来,当属团圆的冬季。不知道是母亲闻风听到父亲在外花天酒地的碎语,还是父亲认定母亲对他没了感情,这些残羹冷炙般的由头,林清欢听了很多年,犹如一锅不停翻炒的菜,既失了味觉又失了色泽,令人不愿再碰。

    父亲平静地打了一通电话告知她这个消息,林清欢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又因为害怕听到她无止尽地哭声而放弃了,只是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告诉她,自己过几天就放假回家了。

    期末考试结束后,她很快回到了家中,傍晚的时候,她打电话约了父亲和母亲出来吃饭,并安排了弟弟在邻居家吃晚餐。三个人围坐在方形餐桌前安静地坐着,几道菜陆续上齐,头顶的吊灯摇摇晃晃,抖了些不易察觉的灰尘下来。

    林清欢恍惚想到十多年前,寒暑假的时候去到父母工作的地方,下班后一家人就是这样坐在一张方桌面前吃饭的,那时不过简陋的几道菜,她每顿都能把碗碟吃得精光。小时候的她比现在活泼些,父母偶尔也有拌嘴的闲情,今时,很多东西都变了,暗淡得像洗白褪了色的衣物。

    父母说话的时候不曾直视对方的方向,显得局促而尴尬,却也没了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倒有些像相亲的两个青年人。林清欢说,希望这顿饭,大家能把事情都交代清楚,好聚好散。对于女儿过分冷静的回应,两个成年人竟显得有些慌张。

    讨论的话题便已奠定了这顿晚餐的基调,冰冷生硬,沉重得与窗外寒冷的夜色一般。父亲不再像往日那样幽默了,说不出轻松的玩笑话,母亲仍是一副羸弱的模样,脸上挂着干了的泪痕。父母约定好还是共同负担林清欢和弟弟的生活问题,房子也仍属于四个人共同所有,如此听来,有几分电视剧色彩的契约离婚的意味。将三个人拉在一条战线上的缘由是林清欢的弟弟,大家决定在他真正长大之前,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晚餐的时间不长,结束时,大家似乎都有着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曾经熟悉的家人,如今对坐,成为任务的时候,有些心酸,是难以言喻的。

    日子看起来并无多大改变,母亲照看着林清欢和弟弟的生活,父亲常年在外,一年难得相聚几次,逢年过年,林清欢便叫上父亲回家吃一顿饭,为的是给弟弟将这个谎圆得完整。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假象能支撑多久,只是想着,这该是最后仅存的温情了,都愿意卖力些演出罢了。

    日子看起来并无多大改变,母亲照看着林清欢和弟弟的生活,父亲常年在外,一年难得相聚几次,逢年过年,林清欢便叫上父亲回家吃一顿饭,为的是给弟弟将这个谎圆得完整。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假象能支撑多久,只是想着,这该是最后仅存的温情了,都愿意卖力些演出罢了。

    05

    父亲生日这天,弟弟在上学,没能请假回来,令林清欢不解的是,即使是以朋友的名义,父亲也没有邀请母亲来参加。她不能明白,相处小半生的人,再多怨怼,也不至于这样绝情的,然而她到底是没有质问父亲什么,爱恨本应是他们自己的事。

    生日宴会结束时,父亲送走了客人,独自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抽烟。太阳被云层遮住,天色有些暗下来,父亲的背影像一尊石像,显得庄严而沉重。

    林清欢走近些,看见他吐出来的烟圈缓缓向上升,她有很多年不见父亲抽烟了,以为他早已戒掉了,才发现,原来只是因为自己陪在父亲身边的时间太少,少到不曾撞见过他抽上一根烟。

    林清欢加了他一声,深沉的中年男人这才回过头来,长满皱纹的眼睛看不出太多情绪,一张略宽的脸却绷得紧紧的,试图朝她露出笑容,嘴角却因为咧不开适当的弧度而有几分生硬。

    她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个宝石蓝丝绒质地的表盒,里面躺着一只金色的手表,即使没有灯光照耀,也见得出华丽名贵。桌上放着一张小卡片,是母亲陈小章的自己,林清欢很容易便认了出来,母亲虽然读书不多,但字迹极是秀气工整,字体瘦瘦常常的,好像月光拉长的人影。卡片上写着”孩子爸,祝你生日快乐,幸福安康“简单的几行字。

    林清欢记起几年前,一家人逛商场的时候,父亲总是记挂着买一只表,男人到了中年,总是希望有一些外在的东西来支撑自己的虚荣,譬如车房领带和手表,愈是自卑的人愈是如此。可那些表的价格太高了,有些连后面的零都数不过来。很多年过去了,父亲依然买不起那样一支手表。很多年过去了,母亲依旧记得父亲那时候的愿望。

    林清欢忽然明白,相处了小半生的人,或许真的是没有办法像平常人一样做回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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