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时代鼓点催人,人们再无闲情逸致体会文字的魅力了。到处充斥着所谓“干货”——短平快,直接介绍知识;所谓“浅阅读”——扫一眼就算读过了;所谓“有用”——谁还关注当不了饭吃、找不到工作、赚不到收入的风花雪月?
美丽的文字,如霜打的花朵,兀自枯萎。
文字直白没错,但得有那样的道行。
不少人强调,行文要去掉形容词、副词等修饰;要直奔主题,不可绕圈子。文以达意,浅了点;文以载道,才够份量;文以成美,就是艺术品。表达精确、描述优美、道理深刻、容易接受,离不开修饰、铺垫、美化和才情。不要以为直白、脱过水,就是干货,那是干尸。
当年杨朔的《荔枝蜜》等作品,美化得的确牵强了点,像擦了太多粉的东施;但如今的直奔主题式,也仿佛没有感觉就上床。连岳见解的确不俗,但因过于追求直白,文字就失重而混乱;看看周有光百岁以后的文章,那个直白,是岁月修为出来的干净。
唐德刚先生《晚清七十年》够直白吧,但看人家行文的功夫,家常、动情、关怀、愤懑、忧虑诸般情感,尽在其中,直叫人“落日楼头,栏杆拍遍,揾英雄泪(集辛弃疾词句)。”
我爱文字之美,从中获得很多乐趣,并为有这点儿感受能力欣幸不已。
文字之美、之作用,且不说那些极度华丽的经典,单就不过是为说明点什么、但表情达意到极致的应用文章,就可以随手拈来。
文字是有美感的。唐玄奘翻译《心经》,文字风格与其他佛经迥异,260字言尽佛法精妙高奥,言简意丰、文辞优美,又朗朗上口。直白?没事儿时读读那些反反复复100遍的其他佛经,你就知道啥叫崩溃。
文字是有力感的。骆宾王《讨武檄文》,在前面气势磅礴的铺垫后,文末归结为一句异常直白的“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难怪连被讨的武则天都为之震撼、为之叫好。直白需要有功力。
文字是有情感的。李密《陈情表》,以细腻动人、不可驳斥、抓住晋武帝软肋的忠孝感情相挟持,掩饰自己不愿为官的真实目的。那时再直白,就是个死。
更别说专业玩文字于股掌之间的文学作品了。诗经天真,楚辞瑰丽,春秋朴拙,魏晋玄奥,唐宋精致,等等,文字之美,实在妙不可言。很多年前读过严歌苓女士一篇小说,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她刚柔并济、极度凝练、高度敏感的文字功夫,让我从此没法忘记她。
个性化的文字是鲜活的,也是亲切的,像朋友对坐、喝茶聊天。熊培云让人温暖,刘瑜你觉得有趣,苏三女士像大姐,钱理群老先生多少有点絮叨。他们的写作基本都不是文学作品,但无一不是有血有肉地真实、可感、亲切。而那些追求直白、效率、干货的文字,个个都是冷冰冰的讨厌说教者,活像正儿八经的教科书,真是烦死人了。
很多传统艺术都在消亡,比如诗、书法、京剧,还有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很多人也还在用它们为生活染色,使之缤纷烂漫、美丽如画。
或者文字与它们都不同。《淮南子》说:“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一说是人类有了文字,就变聪明了,鬼都没法混了。这就是文字的力量。文字作为人类思想最重要的载体,它实用价值的消亡或许还需时日,但其艺术性已经开始死亡。信息爆炸汹汹荡荡,挽救文字艺术性的危亡应予重视。
诚然艺术不能当饭吃(当然有的人也靠它吃饭),但可以让人过得更美好、更丰富些,可以扩充人生的容量。很多人一生只过一辈子,也有的人一生能过好多辈子。人,不是只需要说话就行了的,还需要叫、需要哭、需要歌唱;文字不是说明白就行的,还需要注入感情、思想、美丽。
能体会文字之美,生活多了很多乐趣,文字是艺术品、是梦工厂。大时代步履匆匆,全社会为利熙熙,人心因此躁动不安。何不放慢点脚步,给无用留点领地、给人生留点空白、给心灵留点回味?毕竟组成生命的元素不仅是燕鲍翅、奢侈品、名利场,更是感知、体验、欣赏、享受。
一杯清茶、一篇好文,阳光正好、岁月悠长。生命直奔主题最快捷的方式,是死亡;兜兜转转、流连追寻、顾盼皆是风景,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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