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第十四回，讲的是巴洛克艺术家委拉兹开斯的故事。
委拉兹开斯自画像 DIEGO VELáZQUEZ（1599—1660）
与鲁本斯一样，委拉兹开斯的艺术生涯也顺遂而完满。抛开艺术不提，与鲁本斯的八面玲珑交好四方不同，委拉兹开斯的成功，只因为一个人的支持。他就是西班牙国王菲利浦四世。他们相遇于马德里时，菲利浦19岁，委拉兹开斯20岁。几经交往，菲利浦竟将宫廷里自己的肖像全部都撤了下来，宣称只有委拉兹开斯有资格为他画肖像。
就这样，委拉兹开斯成为了国王的朋友，然后是御用画家，再然后是宫庭总管。实质上，两人的友谊，已经超越了以绘画的范畴。当然，菲利浦对委拉兹开斯的影响也并非只局限在现实生活中，他同样也影响委拉兹开斯的艺术创作。
一、从“贫民”到“贵族”
在委拉兹开斯的时代，虽然西班牙帝国已潜伏着种种衰落的征兆，这个国家的行事也不怎么讨喜。但架不住他们有钱，无数画家还是愿意到这里来淘金。加上天主教庭的支持，教会一直强力推广的巴洛克艺术，也在这里生根发芽。
布列达之降 委拉兹开斯
年轻的委拉兹开斯无疑是这种环境的受益者，他虽然没有去过当时的艺术中心罗马，但还是从前来淘金的画家中学到了许多好东西。他最痴迷的，便是卡拉瓦乔。
三个音乐家 委拉兹开斯
从那些卡拉瓦乔的模仿者那里，他学会了像从身边的现实生活中取材，用明暗对照的方式来组织画面，并很快便达到了卡拉瓦乔式的真实感。
煎鸡蛋的老妇人和少年 委拉兹开斯
他是如此成功，以至于时人看到他画作时，都认为有一股魔力：画中人仿佛要从里面走出来一般，那些城市底层生活中触手可见的日常器皿，也真实得让人不禁想去摸一把。
圣托马斯的怀疑 卡拉瓦乔
不过，与卡拉瓦乔的生猛与血腥不同，委拉兹开斯的处世方式显得平和而爽朗。他正视底层生活，但调子即不鄙视、也不颂扬；即不控诉、也不忧伤。
他总能将色彩和光线融合过渡得恰到好处，几乎不着痕迹。如果说卡拉瓦乔在这点上显得“结实而鲁莽”，那委拉兹开斯则显得“冷峻而洒脱”。
提水人 委拉兹开斯
在他的笔下，达芬奇提出的“空气透视”（近实远虚）进一步得到了落实与表现。比如这幅《提水人》，对光线、空间和透视微妙细节的捕捉，直到今天仍被人津津乐道。
穿粉红衣服的特雷莎公主 委拉兹开斯
但这种自然主义的画风，在他结识了菲利浦四世，并于1628年进入皇宫后便开始悄然转变。
穿蓝色衣服的特雷莎公主 委拉兹开斯
虽然他一直没有放弃现实主义，但那种强烈的明暗对比还是永远地消失在了他的画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和的光线、欢快的情绪、还有他骨子里那股一如即往的平和与爽朗。
菲利浦王子 委拉兹开斯
委拉兹开斯的这种转变因原是多方面的。即有菲利浦四世的皇家珍藏带来的冲击，也有当时西班牙贵族文化带来的影响。
更重要的因素，则是鲁本斯对他的指点。那时，已入盛年的大师造访西班牙，遇到了刚刚崛起的委拉兹开斯。鲁本斯不但在艺术上与他进行了深入的交流，还促成了他第一次（1629-1631年）的意大利游学之旅。
尽管委拉兹开斯在意大利逗留的时间很短，但收获已足够支撑起他成功地对画风进行改造与转变。
二、从拘谨到真实
但委拉兹开斯转变后的画风却有一种令小艺颇为疑惑的现象：那就是这些作品中的人即不漂亮，也不丰满。他们不但肢体拘谨僵硬、服饰显得不合身、就连面孔也没有多少生趣。
阿雷利诺法官肖像 委拉兹开斯
已至于让我总是陷入这样的疑问：面对着那群“僵硬”的西班牙贵族，委拉兹开斯在工作时的心情是愉快的？还是厌恶的？
这并非是小艺的无端猜度，从他早期、转变期和晚期不同的造型趣味上，我们就可以感受得到其中的巨大的反差。
女裁缝 委拉兹开斯早期作品
早期时，委拉兹开斯笔下体现的是一种平民式的健朗，甚至带有一点鲁本斯尼德兰式的质朴与奔放。
照镜的维纳斯 委拉兹开斯从意大利归来第一幅重要作品
画风转变时期，比如这幅《照镜的维纳斯》，是他少有的带有“意大利造型风味”的作品。圆润、轻快，很难看出西班牙式的压抑与拘谨。
母与子 委拉兹开斯后期作品
到了后期，委拉兹开斯为西班牙贵族们画的肖像，则多少都带有一点“僵硬”的恶趣味。
教皇英诺森特十世肖像 委拉兹开斯
但古怪的是，在他第二次（1650年）前往罗马，并为教皇英诺森特十世画下了这幅著名的肖像时，那股不自然的拘谨与僵硬又荡然无存。
巴韦拉纳肖像 委拉兹开斯
直到我翻阅当时的历史资料，才开始明白过来。这与委拉兹开斯的能力无关，而是当时西班牙文化所造成的一种造型趣味。
小丑 委拉兹开斯
作为一个曾受到穆斯林文化统治多年、后来宗教势力又极端强大的国度，人文主义的发展在这里一直颇为“扭曲”。
枢机主教 委拉兹开斯
或许可以这么说，若非委拉兹开斯遇到了帝国强盛的黄金时代，恐惧不会有出头之日。
而在他身后，则是帝国的迅速衰落和绘画艺术长久的黯淡。宗教裁判所的兴起，则开始在这里写下了欧洲宗教史上最为黑暗的一幕。
卡洛斯王子 委拉兹开斯
尽管如此，委拉兹开斯还是把这些“不自然”的肖像变成了最为迷人的杰作。
他的成功，除了年轻时对色彩与光线的造诣，还有他从利意大游学归来后完善起来的那套古今独步的笔法。
教皇英诺森特十世肖像 委拉兹开斯
以我们前面提到的《教皇英诺森特十世》为例，在委拉兹开斯的这幅代表作中，这种笔触与色彩的和谐，已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莱奥十世 拉斐尔
在罗马这个艺术中心为伟大的人物画像是一种殊荣，但也是与前辈大师的一种对话或挑战。
比如近200年前年拉斐尔为莱奥十世创作的这幅肖像，据说它一经完成便引起了轰动，甚至有观画者当场呼吸急促、几欲晕厥；同样引起轰动的，还有近150年前提香为保罗三世所画的这幅肖像。
保罗三世 提香
小艺相信，委拉兹开斯在为教皇英诺森特十世创作肖像时，一定感觉到了这两幅杰作的挑战。
在他的笔下，教皇肖像的构图仍然是传统式的。但巴洛克时代的新发现，让委拉兹开斯最终在用画笔描绘物质光泽、和捕捉教皇表情的准确用笔上超越了前贤。
这幅肖像画是如此成功，以至于时人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其它的都是绘画，只有这幅是真实的。”
三、他者的眼光
假如正如小艺所猜测的那样，委拉兹开斯在创造那些贵族肖像画时，并不愉快。
那作为一种补偿，我们也可以继续揣测，或许正是这种颇为压抑的氛围，才成就了委拉兹开斯的另一项成就：对绘画空间的着迷与探讨。
屋中玛利和玛利与基督在厨房的一景 委拉斯开兹
当然，对于光线与空间的兴趣，是委拉兹开斯早年醉心于卡拉瓦乔时便种下的种子。
比如这幅早年的作品中，他就对两个不同光源、不同空间、和绘画背后两种不同人文内涵的表达，在同一个画面里作出了有意思的探索。
纺纱女 委拉兹开斯
风格转变时期，这幅《纺纱女》无疑是这种探索的延续。而真正达到了令人拍案叫绝的地步，则是下面这幅《宫娥》。
宫娥 委拉兹开斯
在这幅画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五重系统在一幅画面中的和谐共处！在西方艺术史中，除了委拉兹开斯，小艺至今还没有发现那位艺术家能够做得到，而且处理得是如此迷人而冷峻。
卡拉瓦乔的酒窖式布光法 从头顶倾泄而下，就像打到酒窖中一样
第一重系统是光线。在《宫娥》中，委拉兹开斯对光线的处理不再是卡拉瓦乔“酒窖式”的布光：也就是说它不只一个光源，而是三或者四个！
宫娥光线示意图 其中3与4是同一个光源
第一个是从右边透过来的光源，高光聚焦于小公主的左手背；第二个是后门透过的光源，聚焦于小公主的额头；而第三个则是画面前方（也就是我们读画的视角）透过去的光源，这个光源同时也体现在墙面的镜子中。如果不稍加注意，很容易会被我们忽略过去。
宫娥局部 注意小公主额头、右边发梢和左手背上的三个高光点
毫无疑问，这三重光源最终都聚焦在了画面中央的那位小公主身上。她是这个系统的中心，仿佛在这幅作品中专门负责美。几处高光照耀下，显得透彻而玲珑。
宫娥空间示意图
第二重系统是空间。粗略地算，这幅作品中表现出了三重空间，如果再加上暗示的话，则达到了惊人五重。
第一重是以公主为中心的画室；第二重是后门；第三重是镜子中的国王与皇后；还有两重暗示的空间，则是墙上那两幅模糊的画作，和那幅背对我们正在创作中的油画。
宫娥局部
据考证，墙面上那两幅模糊的画作是鲁本斯的作品。左边那幅画的是希腊女神题材，右边则是男神题材。正好与镜中的国王与王后隐隐相对，暗示着他们的地位。
宫娥中，委拉兹开斯对艺术传承的暗示
委拉兹开斯将那个时代最伟大艺术家的作品与自己的创作遥遥相对，即是对大师的一种致敬，也是对自己传承艺术（第三重系统）的一种期许。
宫娥透视灭点示意图
而说到第四重透视系统，委拉兹开斯将透视灭点安排在了那幅镜子上——也即是将国王与王后放在了这个“龙穴”之上。他们虽然没有出现在画面中，但却是这个世界的支柱与基点。
宫娥局部
与其说这个支柱与基点是镜中的国王与王后，倒不如说其实是我们。在这里，国王王后与我们的视点重合了起来。或许在委拉兹开斯看来，正在读画的我们与国王一样，是艺术最终的裁决者。
这三个构成了三角支撑的主题焦点，组织起了复杂纷繁的五重系统
在他看来，艺术之美、艺术赞助者，及艺术的创造者，都处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他唯独感到有些不安的是我们——艺术价值裁决者——对此的看法。
宫娥局部 委拉兹开斯自画像
他就这么转过头来，用他画家所特有的冷峻与爽朗看着我们，他的神情即不挑战、也不揄耶；即不故作高傲，也不低首谄媚；倒像是个严肃的学者，向我们发出了审慎的寻问。
至于画面中背对着我们的那幅创作中的画，人们永远也不知道有没有画完，画的到底是什么。它是不确定的，你可说他正在画镜中的国王与王后，又或者画的就是这幅《宫娥》，甚至你也可以认为委拉兹开斯希望画下的，是遥远的未来。
这种不确定性曾让许多的研究者深深着迷，比如法国哲学福柯就从这里获得了灵感，并以它为开端，写就了那本影响深远的哲学名著《词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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