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有某种很奇特的本领,那就是能够看到许多大人看不到的东西。我知道,房间床底下黑暗的角落里住着奇怪的生物,总有大团白色雾气一样的东西,会出现在冰箱上头,像张着眼睛不停的注视着我。
消失记忆里父亲呼吸出的烟圈,总是慢腾腾的升起,在手掌里变换着形状,我总是用幼小的手,试图把它们握在手里,我喜欢着这样的游戏,并乐在其中,像捕捉手里头的风,像流水轻轻地穿过手掌,很虚空缥缈的错觉。
直到上了初中,我再也不能进行这样的游戏,因为,我再也看不到,坐在我身体右侧沙发上,安静抽着烟的父亲了。
打从有记忆开始,家里就只有爸爸、妈妈和我三个人。那是还读幼儿园的时候,每次我跟身边的人说起这件事,他们总是投来诧异的神色,虽然现在我已经上初中了,可是回想起来,不免自己也有一些难以置信。
记得那时我只会玩抽乌龟这样的纸牌游戏,还不能够很流畅的说话。每次晚饭过后,我们一家三个人,总要坐在客厅里玩抽乌龟的游戏,有时,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首先是有了那座沙发,之后才有了电视、客厅以至于有了我们三个人组成的家庭,这样的想法,一直在我的心里根深蒂固。妈妈总是坐在我的左手边,距离厨房较近的地方,这样,当爸爸或我想要喝饮料的时候,妈妈总是起身走向冰箱,在一阵拖鞋的踢踏声响之后,端着果汁或者啤酒递给我们两个人。
而爸爸总是坐在我的右手边,那里距离冷气比较近,这样对于怕热的爸爸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我总是坐在中间,晃着脚,兴高采烈的讲着幼儿园里发生的事,这个位置正好能够看到,笑容满面的两个人一起听着我讲话。
事情不知道是从哪个时候开始的。那天,我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漫画,爸爸一个人坐在旁边吸着烟,面前的茶几上铺开着几张报纸,爸爸的脸上也像是笼罩着某种阴郁的神色。
电视里好像播放着什么关于灵异的节目,说的是某个人遭遇了车祸,变成了灵魂,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掉,以为侥幸逃生,回到了家里的事情。
这时,门被推开,妈妈进入客厅,她的脸色也和爸爸一样的不好看。
“咦,你怎么一个人看电视?”妈妈忽然这样问,我差点没听清楚,但她的口气一如平常,我觉得十分奇怪,转过头看向爸爸,很担心由于妈妈忽视他的存在而动怒,而爸爸却好像没有察觉到妈妈回来的样子,仍然眼睛盯着电视,一动不动。
妈妈来到我身边,露出很奇怪的表情,“怎么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看?”我开始觉得有一些不安。正在妈妈问我话的时候,爸爸安静的起身离开了客厅。“一起来玩抽乌龟吧。”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看着妈妈一脸笑嘻嘻的拿出扑克牌,也就安下心来了。
和妈妈玩了一会抽乌龟,爸爸回到客厅,“怎么一个人玩扑克牌?”爸爸对我招手,“今天出去吃吧。”我跳下沙发,来到爸爸身边,身后的妈妈手里握着扑克,露出“一个人要去哪里”的表情。
我以为妈妈也会一道出去吃饭,可当我一踏出客厅,爸爸便随手关掉了客厅里的灯,砰地一声,门被重重的甩在身后。可妈妈还在里面啊。
我的心里变得茫然不安,坐在对面的父亲,轻声的自言自语,“接下来的日子可难过了。”
隔天的晚上,妈妈在厨房准备晚餐,只有两个人的份,连餐具也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我嗫嚅的试着问妈妈,“怎么没有爸爸的份?”妈妈像是受到什么惊吓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
而另一边,坐在客里的爸爸,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边的任何情况,自顾自的在便利店买来了两份便当,一边招呼我,“哎,你要选哪一份呐?”我小跑着一路来到客厅,“为什么没有妈妈的便当呢?”爸爸停下松着领带的手,目不转睛的盯着我,露出和妈妈相似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为了不使两边都不高兴,我疲于奔命的往来于厨房和客厅,先是吃一点妈妈做的菜,再跑回客厅吃几口便当。
在往常时候,这是我们三个人,欢声笑语聊天的时候,此时,坐在我身边的两个人却都沉默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恐怖的事情,我正在费力的思考的时候,妈妈转过身严肃的对我说,“虽然爸爸去世了,我们两个人也要坚强的活下去啊。”
我不是很明白妈妈说的话,但是妈妈的口气异常认真,让我有些害怕。妈妈微笑着,摸着我的头,“不要担心哦。”我露出迷惘的表情,身边传来爸爸的声音,“以后,我们两个人要替妈妈努力的活下去啊。”
直到这一刻,我才察觉,原来他们两个人看不见彼此。坐在沙发上的三个人,只是我以为的三个人,坐在左手边的爸爸,看不见妈妈,那里只是空无一物的存在。而我是连接着这两片空白重叠的地方,只有我能够同时看见他们两个。
那时我还太小,无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跟爸妈说,我能够看见他们两个人,但他们都以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看着我。
我对妈妈说,“爸爸在那个房间哦。”妈妈一边洗着碗,一边附和我,“好、好。”我努力的想让妈妈相信我说的话,只好含混不清、焦急的重复着自己说的话。
妈妈只好弯下腰,轻轻抚摸我的头,然后温柔的对我说,“我知道,你很难受,可是爸爸已经死掉了,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哦。”看着妈妈的样子,似乎还在一直,担心着我。
这种感觉让我陷入困惑、挣扎,脑袋疼的嗡嗡作响,是不是,自己出现了某种错觉,还是得了什么怪病。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试着证明,我可以看得见他们两个人,听得到他们说的话。
像往常一样,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个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完全没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好像只和我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我转头对看着电视的爸爸说,“妈妈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毛衣哦。”两个人都转过头,不可思议的直直的盯着我。
“你在讲什么恐怖的事情啊。”爸爸露出恐惧的表情。妈妈也在一旁说道,“我是穿了一件蓝色的毛衣哦。”“可是,我可以看见你们两个人啊,爸爸也在、妈妈也在。”这么一说,两个人同时投来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仍然不放弃努力的证明自己,慢慢地两个人也开始听得进我说的话。有时妈妈在找着某样东西,嘴里嘟囔着,“明明就在这里啊。”我便跑到爸爸身边询问。
爸爸说,“是放在厨房上面第二层的抽屉里吧。”然后,跑回妈妈身边说,“爸爸说放在那里的。”果然,妈妈就会在那里找到它。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妈妈也开始相信我所说的话了。
我对妈妈说,“我能够看到爸爸,也能听到他说的话哦。”我这样的说着,妈妈会温柔的摸着我的头,露出微笑的表情。
我跑到爸爸身边,对他说,“我可以看得到妈妈啊,这房间里不只有爸爸和我两个人,妈妈也在这里哦。”我对爸爸说,“你如果有什么想对妈妈说的话,我可以替你传达的,我是可以听到妈妈的声音,可以和她说话的。”爸爸欣慰的拍拍我的头,嘴里说着,“是啊,是啊。”
从那天起,我开始担任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传声器,开始负责传达两个人对话的日子。
在跟两个人分别交谈的话里,我似乎得到了真相。在某个周末,两个人要去外地的亲戚家送一样东西,可两个人都不愿去,只好猜拳决定。在路上,乘坐的车出了意外。
只是妈妈说,那天是爸爸输了去的,而爸爸说,在意外里死掉的是妈妈。而他们两个人,都深信对方已经死掉,被留下来的是自己,在和我相依为命。
我开始慢慢弄清一些线索,在两个人的世界里,对方都已经不存在了,像是两张透明的纸片,而我是连接着双发,重叠的部分,只有我既能够看得到爸爸,又能够听得到妈妈说的话。
一想到他们中的某个人已经死掉,悲伤便侵蚀进了心里,可是我是他们各自世界的连接,刚开始他们互相不说话,这让我觉得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可现在,我们还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只要坐在他们两人之间,我便不再觉得害怕。
我传达者他们彼此想要跟对方说的话,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可是我知道,迟早,我非得选择一边的世界不可。
他们之间的争吵日益频繁起来,不是记忆里,小时候那种打成一团的争吵。只是用我不太明白的话,刻意重伤着对方,虽然那时的我,还不大搞得懂,他们说的话,可还是能够觉察得出,两人之间的冷漠和伤害。
像往常一样,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左右传达者两个人说的话。只是,他们的语调变得越来越高。忽然,爸爸把手里的报纸摔在茶几上,妈妈也腾地站起,转身回到卧室。而我却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浑然不觉。
“妈妈回房间去了哦。”
“不用管她。”爸爸简短的回答。
即使什么话也不说,可是,只要坐在他们两人中间,我也会觉得心安。可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人。
过了一会,爸爸突然叫我,“去跟你妈妈说。”
“说什么?”
“你跟你妈妈说,“你死了真好”。”
我一点都不想这样跟妈妈说,可我知道,如果我不去,一定会挨爸爸的骂。
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妈妈侧身躺在床上,像是思考着什么,见我进来,起身坐了起来。
“爸爸让我对妈妈说,妈妈死了真是太好了。”我一边转述爸爸说的话,一边强忍着眼泪。妈妈沉默着,像是轻声地啜泣,我害怕极了,我从来没见过大人哭。
妈妈搬过我的身体,“那你去跟你爸爸说、、、”
这次妈妈教了我一些难听的话,叫我说给爸爸听,那时的我,虽然不明白那些复杂难懂的话的意思,却明白一定是很难听又不堪入耳的东西。我抱着妈妈,哭着说,“我讨厌这样,我不愿意去。”
“你听好了,好好地把这些话,说给你爸爸听。”
接下来,我好像一个邮差,往复于客厅和卧室之间,不停的传达,他们之间难懂的话。每次传话的时候,爸妈都会瞪着我,那大声的怒吼,仿佛也是冲着我来的。我感到害怕,眼泪在不停地打转,这样的争吵,持续了一个小时。
吵到后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而我也失去传话的意义,害怕的坐在沙发上,等待着,我很想三个人像往常一样,坐在这里,可我不敢对他们两个人说。
爸爸决定洗把脸冷静下,他显得精疲力尽、眼睛里茫然若失。妈妈走出房间,坐在我的身边,她温柔的牵着我的手,“刚刚真是抱歉,非要逼着你做这样的事。”
我一直盯着爸爸消失的地方,妈妈起身去厨房,我才看向妈妈的背影,身边出现一阵翻报纸的声响,爸爸已经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爸爸,只见他皱着眉头,“刚刚叫你好几遍,怎么看都没看我一眼。”说着爸爸也用宽厚的手掌,摸摸我的头,“去问问你妈妈,她明天有什么事要忙?”
我不知道,爸爸话里的含义。起身走进厨房,没关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的发出着声响。可奇怪的是这里空无一人。我满腹狐疑的回到客厅,妈妈已经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好像一直就坐在那里一样。她抬起头,诧异的问我,“怎么了。”
从那天开始,我知道,他们两个人都坐在我的两侧,妈妈一直都在那里,只是,现在的我只能看到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了。无论什么时候,当我在客厅的时候,妈妈出现在那里,一定没有爸爸的身影。别处也是一样。只要一方存在,另一方就会消失。
那天晚上,我很伤心,没有跟他们两个人交谈,我知道,我们三个人,再也不能同时坐在这沙发上了。
是一个星期六,外面的天空上布满了铅灰色的厚厚的云朵,马上就要下雨了吧。妈妈一早就出去了,我不确定,从客厅到厨房,来来回回找了几遍。爸爸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我小心翼翼的站在爸爸身边,嗫嚅低声的对爸爸说,“我不能同时看见你们两个了。”
爸爸放下手里的报纸,“你在说什么?”我看到他皱着眉头。
我重复地小声说,“爸爸和妈妈在一起,我只能看到你们当中的一个。”
爸爸注视着我,似乎在揣摩着我话里的含义。我断断续续害怕又焦急的重复着,“爸爸在的时候,我就看不见妈妈了。”
爸爸好像弄懂了我话里的含义,脸色铁青的抓住我的幼小肩膀,不断地严厉的质问我,可我只管哭,他放下了摇晃着我的手,甩过一记耳光。热辣辣的感觉,让我的脑袋一片空白,顾不上穿鞋,径直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公园里空无一人,我赤着脚,坐在秋千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随着身体,不由自主的来回摆动着。
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妈妈拎着购物袋慢慢走近我,微笑着对我说,“是爸爸带你来的吗?”
我摇摇头。
“你的鞋子呢,脸颊怎么红了。”
我拥进妈妈的怀里,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我惹爸爸生气了。”
妈妈把我温柔的抱着,温暖熟悉的味道,忽然让我觉得安心。我抬起脸望向妈妈,“你还记得对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呐?”妈妈温柔的说。
“剩下我们两个人,也要努力的活下去。”
“记得呀。”妈妈有些疑惑的点点头。
不知何时,天空里下起了薄薄的小雨,妈妈用手撩开粘在我额头的头发,我像是下了某个重要决定似的,对妈妈说,“我决定了,留在妈妈的世界。”
是从那一天起,在我的世界里,就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直到现在,每次当我和身边的人,解释这件事,他们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还记得,隔天发生的事。我被妈妈带到一个墙上挂满了儿童画册的房间。里面堆满了玩具,还有许多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开始询问我爸爸的事情。我解释道,“他出车祸死掉了。”
男人微笑的环着胳膊对我说,“小朋友,那你身后的是谁啊?”我回过头,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妈妈站在旁边。我回答说,“没有人。”
“他好像听得到我的声音,可是,他好像看不到他爸爸了。无论是摸他的头,或是把他抱起来,都好像没有生气的玩偶一样,没有任何感觉。”
男人和妈妈交谈了一会,接着说,“也就是说,你们夫妻吵了一架,然后就当对方死了一样生活,也是这么样告诉孩子的,时间久了,就变成了这样。”
我看到他对着我身后的地方,说着什么,可当我回过头去,那里还只是,一片空白。
“爸爸在这里哦。”
“在哪里呢?”
“你不是正拍着爸爸的身体吗?”妈妈慌得哭了出来,接着便对着空间中的某个地方,说着什么。
自从我变成这样以后,爸妈就再也没有吵过架,虽然,我再也看不到爸爸了,可是,当妈妈哭泣的时候,他安慰她的样子,我能够感受的到,他就在我的身边。
现在,他们两个人互相扶持着在一起,而大人们都说,我是小时候,受到了伤害,才变成了这样。
可是,在我的心里,慢慢地发现了问题的答案,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分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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