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坠入天井
一个小时后，岩颜站在床边叫醒了多萝西。多萝西醒来立即掀开被子，衣服换成了白色的病人服，手背插着针头，而之前肩上和手腕上的伤口都消失了，一点疤痕也无。
“你的ID芯片在心脏。”岩颜说。
多萝西连忙摸摸胸口。
“还未更换。”
床上的女人不相信，拉开病服的领口，低头查看。
“只是扫描检查。”
多萝西抬起头，脸上挂着更多的怀疑。
“你的芯片在心脏，很难取出。”
多萝西叹了一口气，松了一口气。
岩颜看她的反应，觉得她是真不知道自己的ID芯片被嵌在心脏。医生检查多萝西时，她也在场。芯片为何会埋在心脏？岩颜开始怀疑欧甘的那份名单。绑架多萝西的前一晚，欧甘对她说过月神号将在七日内完成航行准备。时间真的这么紧，欧甘为何还要选芯片植入在心脏的多萝西呢？欧甘不知道这一点吗？尼伯特和克劳斯选择对象呢？岩颜想起苏立的话。而回到这里她未见到欧甘……岩颜告诉自己不能妄下判断，除非有确实的证据。
多萝西想要下床，岩颜按住她的左肩，说：“你不要动，取出你的芯片需要心胸外科的医生操刀。”多萝西死死捏住被子，一条腿已经伸到床边了。她光着脚，地上没有鞋子。
“我的鞋子和衣服呢？”
“送去洗了。”
“箱子呢？”
“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听到这话，多萝西把床单扔到地上，然后又摔了一个枕头到墙上。
“你不好奇为何自己的ID芯片会在心脏里吗？”岩颜松开了多萝西的肩膀。
“我好奇的事情多着去了。只要芯片能发挥作用，我不在乎它是在我脖子，还是心脏或者大脑……”说到大脑，多萝西脑中一闪而过一些画面：病床，白色的房间，杜文……记忆的窟窿偶尔会吐出一些碎片，不着边际，似曾相识。
“是你们好奇，尤其是你——”多萝西说，最后一个字故意拖长尾音。
“我当作称赞了。”
“有人说你脸皮厚吗？”
“没人在我面前说过。”
多萝西一只脚贴在地面上，另一只脚也快落地，她说：“那你还真是——可怜。”话音刚落，岩颜突然冲上前把她推回床上，左手臂死死压住多萝西的脖子，目露凶光，咬住牙关压制怒意。床上的人又陷入了呼吸困难。
“你没有资格可怜我。”岩颜的动怒了，嗓音变得粗狂。深棕色的眼睛充满怒火，但无杀意。
肺里缺少空气，多萝西涨红了脸，她使出所有力气想踢走对方，但被压得死死的，只能勉强抬起大腿。片晌，岩颜放开了手。多萝西摸着脖子，咳嗽。
“衣服和鞋子在床头的柜子里，十分钟后我会再来。”
“你……咳咳咳……”
“你需要了解这件事情的起因。”岩颜捡起地上的被子，放在床上，“等你了解之后，你会加入我们。”
“我拒绝。”
“我将会夺走你的ID，你的身份，你赖以生存的东西，失去这些，在高尔特你还有存在的空间吗？拒绝我？你可以求我给你个痛快，杀了你。”
“哈哈，”多萝西盘起一条腿，说：“黑冠是我在高尔特设计制造的，毁掉我会能再做。你忘了还有其他剔除者，但他们的黑冠设计有致命的缺陷，无法捕捉完整的伊普西龙，质量差的货永远卖不了高价。除了我，没人可以做出完美的黑冠。你偷走我的ID和箱子，并不能毁掉我，我会找新方法回到希尔伯特，或者能够坐上你们口中的月神号。那时，务必、一定要亲手杀死我啊。”
“如你所愿。”岩颜哼笑了一声，说：“你不要忘了，一旦希尔伯特全员前往K1，你会失去买主。”
“我也提醒你。黑冠的货无法按时送到，我的ID权限是无法升级，你们也无法去地表找月神号。想想苏立说的话吧，也许你们的领导者一开始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都有秘密。”
“其实，我对你们领导者的秘密不感兴趣，”多萝西盘起另一条腿，说：“我在意你的秘密，你刚才的愤怒，你是不是回想到过去的什么，让内心波动不已的，愤怒？悔恨？不满？许多的情感交汇让你痛苦？岩颜啊，不，亲爱的艾利森，我依然愿意为你治疗。我还把你看成当在我面前哭泣的心碎女人。再说，女人何苦难为女人，女人之间应该充满友爱，互相帮助，扶持，这样世界才会更美好，你说对不对？只要我用黑冠，你不用在忏悔室里吐露心声，我就能让你……”
“住嘴。”
她生气了，多萝西能感觉到，怒气值很低。
“痛苦是有用的，如果人们不能从过去的错误中感到悲恸、愤懑、懊悔……不能感到它们交织而成的痛苦，就无法真正理解正义，无法修正行为，无法弥补自己的过错。同样的错误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胡扯！”多萝西说：“你也可以说战争是有用的，促进科技发展，前提是你不是炮灰；你也可以说疾病是有用的，前提是你不是那个要病死的人，或者死去的不是你的亲友。你还可以像个诗人充满诗意的宣称，一粒珍珠是痛苦围绕着一粒沙子所建造起来的庙宇，如果你要支撑到沙子能长成珍珠。许多的痛苦根本是无用的，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和灾难。那些光面堂皇的话就省省吧。”
岩颜双手环抱在胸前，笑着说：“有人说过你其实是个人道主义者吗？”
“啧啧啧，不不不，我是江湖郎中、无此的骗子、机会主义者。”多萝西打开床头柜的门，清点衣物，说：“请你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三点钟我会再来。”岩颜离开房间。她站在门外，舒了一口气，靠在门上，反省是不是对房内的人太温柔了。在这样想时。她的嘴角不知不觉上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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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
一眼看不到尽头。
岩颜带着多萝西沿路往最深处走去。没有手铐的束缚，多萝西走得轻快，赤脚，像踩在棉花上，似乎放松了戒备。但她心里盘算着，因为不了解环境和状况，即使岩颜彻底放任她自由行动，在这迷宫一样的所在找到箱子回到上面困难重重，所以不如先了解环境和情况。天井每一层的雕像都是不同种族神话中的神祗，越到下方，神像排布就越混乱，不用神话体系中的神开始错落出现，似乎是随机排布。芙蕾雅和阿佛洛狄忒并肩，穆特旁边是墨格拉，奥西里斯和德墨忒尔站在一起，阎摩和海拉是邻居。多萝西在命运三女神的面前停下，注意力被诗蔻迪手中的纸吸引。
“被遗弃的井。”岩颜在旁边维尔丹妮的雕像前驻足。掌管现在的女神直视前方，目光坚定。对面的与她遥遥相看的是另一位命运女神，拉克西斯。神像们的视线在天井的中心交汇。岩颜侧目，多萝西依旧认真观察，掌管未来的女神头戴面纱，从不翻看书写着未来的卷纸。多萝西轻抚女神手中的卷轴，神像纹丝不动，她失望的放下手。
“最初的建造者创造了这里，遗弃了这里。有的雕像后有房间和通道，神像的选择和排位也没有特别的考究。你面前的神像后是没有让你逃走的通道的。”岩颜说。
多萝西想到了普塔修建的修心室。ID芯片记录了个人信仰，不同的人进入会呈现不用的风格，寺庙、教堂、神社，都可以选择，加钱还有配乐。信仰一栏空白或者无神论进去则会变成图书馆，修心室比这个井方便多了。高尔特有一座真正让所有人每天都能仰望的“神”，这个地下坟墓里，不会有比普塔更高、更壮丽的建筑。
“普塔上还有存活的最初建造者。他们不知道这里么？”
岩颜迟疑了一会儿，说：“至少他们没有来过这里。”
“普塔并没有控制一切。”多萝西说。
“但这也是他们控制一切的方法。”
“人们眼中的生命之塔，在你们眼中成了罪恶之源。你太偏激了。”
“我没说普塔是罪恶的。我们的目的是揭露真相。”
“缺乏证据，你们也能将消息传播出去。总有会一部分恐慌的人站在你们这边。这样你们就有机会取代普塔上的人，自己逃走。”
“不，那不是真相。我们也不会逃走。没有人能擅自决定谁先离开。”岩颜毫不怀疑自己的理念。她像是墙上的某一尊雕像直视多萝西。多萝西很想告诉她，这样长时间注视对方很不礼貌，会让人产生误解。这个固执讨厌的岩颜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使者，能和这些被遗忘的石像并列吧，多萝西想，想着逃跑。赤着脚，地面冰凉，凉意窜上心头，不知道为何，她联想到曾读过文章：禁锢女人的方式，让她们赤脚和不断怀孕。好在岩颜没这个能力。岩颜是个好看的女人，脸上柔和的线条透着冷峻，理智的目光藏着热忱，正直、不择手段，执着于真相却不在乎真相带来的后果。多萝西看着，想着，又有些出神了。
“普塔和希尔伯特要抛弃高尔特的居民。”岩颜说。
“人类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我们都是建造者的后裔。”多萝西说。
“是抛弃同伴的后裔。”
“人类也不会最后一次这样做……”多萝西说，“谎言比真相更容易流行，虚假是必要的，正如皮肤是必要的，你不能将内脏与骨骼暴露在外。真相必须深深的埋在地下，藏在无法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真相需要表皮，也许表皮是肤浅的，但它们必须存在。就算你们成功揭露真相，无法控制真相带来的变化，最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这样说了，你觉得我还可能加入你们吗？你不如直接偷走我的ID更简单。”
“我就知道，”岩颜说：“你是个人道主义者。”
“你用第三只眼睛看出来的吗？”
“喜欢逃避的人道主义者。”
这种对话好像回到一个月前，岩颜扮演艾莉森的时候，只是她们调换了立场。
“行了行了。”多萝西摇头摆手。她转念一想，争执不是办法。应该假装合作，假装成朋友聊天，争取机会摆脱他们。
“为什么你突然想要我加入你们？”多萝西努力睁大眼睛，尽量表现得像是在传达诚意。
“你对黛拉说的话，”岩颜说：“你并不像在店里表现的那样贪婪和虚伪。剔除客户的痛苦。为了钱，为了回到希尔伯特，那应该都不是你的初衷。人是目的，而非手段。”
“初衷，”多萝西揉了揉太阳穴，说：“你这种自以为洞察一切的姿态……你想多了，我的目的简单明了，就是为了回到希尔伯特，为此我可以和你——一样不择手段。”
岩颜莞尔而笑，从短外套口袋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多萝西。
“这是？”多萝西接过。
“合成火鸡肉。袋子也可以吃。”
多萝西打开薄薄一层袋子，里面一块圆形的淡黄色肉饼。她并不喜欢鸡肉，但是她大大地咬了一口。合成肉和希尔伯特的口感不同，更干。希尔伯特种一块合成肉比在“净土”养一颗西兰花成熟的时间短的多，几个小时可以培养一大块火鸡肉，几个月才能结一个果。多萝西想念那些长在“净土”的叶子、花、果实，还有阿姬塔的白猫。那些在希尔伯特人造子宫里诞生的“光耀者”中，只有阿姬塔才能称得上这个名字。多萝西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她的金发在“净土”里闪耀，聪明美丽的新人类，K1，不就是为他们所准备的新家园吗？多萝西狼吞虎咽，两三口吃掉了鸡肉饼。不甘，在年少时那栋大房子里就化作了执念。那栋收养了许多孩子的大楼，所有的事物看起来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包括她的未来。机会藏在迷雾之后，等着能抓住它的人。
“还未走完。”岩颜说：“继续向下。”
多萝西吃掉了袋子，紧在岩颜旁边。左侧的空间，从下方照射上来的白光里透着一丝别的色彩。绿色和粉色的带状流光，像掉落的极光在水中荡漾。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景色？这也是白日梦投射的景物吗？多萝西心里有一种微妙而奇怪的感觉。她站到走廊边缘，向前挪十几厘米，脚趾伸了出去，一阵风舔过脚趾下的皮肤。
地底仿佛在呼唤，过去仿佛在呼唤：
坠落，坠落。
飞翔，飞翔。
我从未在听到“逃走”时
不伴有脉搏的加快，
突然的企望，
飞的姿态。
我从为听说广阔的监牢
曾经被狱卒砸开，
我仍稚气地撼动铁窗
只能是又一次失败。
多萝西着魔般踏出了一只脚，失去平衡。眼疾手快的岩颜拉住她的手，两人一同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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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叫了一声，耳朵抖动，从睡梦中抬起头，一金一蓝的眼谛视着病床上金发的主人。一只手抱起了猫，白猫叫了两声。
“你想叫醒她吗？”手掌温柔的抚摸猫的额头，然后将猫放回墙边的笼子里。
“阿姬塔。”男人坐回床边，凝视床上的女性。床上的人脑袋后连着一根线，额前贴着更多的线。
几分钟后，房门打开，进来一个男人，他说：“伊甸，你吃了午饭吗？”
“不饿。”
“你在逞强。”
“有什么事？杜文？”
“我想告诉阿姬塔，”杜文说，“我们也许能带多萝西一起离开这里，我想阿姬塔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开心。”杜文的目光也落在昏睡不醒的阿姬塔身上，只差一点，一点。他想着。
猫又叫了。
“你应该将它拿出去。”杜文瞟了一眼白猫。伊甸并没发觉杜文眼底藏着的厌恶。
“也许巴斯梯特会唤醒阿姬塔。”伊甸说。叫做巴斯梯特的白猫透过笼子的缝隙望着人类，舔了舔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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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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