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节选自《未选择的路》罗伯特-弗罗斯特
米盖尔和集市上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早餐的硬面包和一杯自酿葡萄酒还在肚子里,这让他感到心里踏实。带着充实的肚子,逛着带有炸面团香味的喧闹集市,任谁也该满足了。可米盖尔偏不。此刻,他袖里揣着根短棒,在简陋摊位和低俗节目间踱来踱去。瘦骨嶙峋的半大狗熊在鞭子底下跳舞,衣衫褴褛的小丑拉起嘶哑的手风琴,板着脸的僧侣兜售物美价廉的赦罪符。他是个见过世面的小伙子,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
十年前,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一个路过的骑士从正在抢劫的强盗手中保护了他们一家。尽管那个自称骑士的人身材粗短,骑着一匹半死不活的矮种马,远没有歌谣里的英俊潇洒。甚至在保护他们后勒索了一笔和强盗抢劫相差无几的酬劳。但他还是在米盖尔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年里,他和顽童们在烂泥地里,在臭气熏天的酒馆里,在堆满粪便的牛棚里捉对厮打,练就了一身三脚猫的功夫,在村里小有名气。虽然他经常保护受到欺侮的村民,但他们似乎还是分不清他和其他混混的区别。大家都说这孩子完了。他的父亲也不例外,每天对着懒于务农而总是拿着棍子比比划划的他破口大骂,甚至威胁他要重新生个儿子继承家里那几块葡萄田。父亲这么说,也这么做了,可惜生下的孩子不是夭折就是女孩。也许正因如此才没把我赶出家门吧,他想。
此刻,一阵小小的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在一个摆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商品的摊位前,一个吉普赛女人正在受到一个大个子男人的欺侮。你还没付钱呢,那个吉普赛女人用奇怪的口音喊,而那个男人正从她手中抢夺着什么。这女人几乎还是个小姑娘,被脖子上一串挺重的玻璃珠子压弯了腰。米盖尔认出这男人早就因为抢劫和自己厮打过几回,于是挤进看热闹的人堆,把袖子里的短棒狠狠敲断在他的头上。男人像狗一样惨叫着逃开了。
真是精彩的一棍,简直像个骑士,一个瘦弱的吉普赛少年从藏身处走出来,在琴弦上弹出一个欢快的音符。这句称赞让他飘飘然了起来。而女人为了感谢他,硬把他拉到大篷车里给他免费算了一卦。
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从你的面相上就看得出来,女人故弄玄虚地说。不过纸牌上显示,你被血红的刻耳柏洛斯盯上了,小心点,你可能被它的某个头杀掉。
米盖尔没空搭理女巫的胡言乱语,他沉浸在被人赞为骑士的喜悦中。刹那间,他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没人理解他的地方,到外面的大世界去闯天下。他的房间是父亲茅草房边搭起的棚子。他悄声钻进去,把衣物打成一个卷儿,然后用木棒把它撬起搭在肩上,昂首踏上离开村子的路。
路穿过家里的葡萄田,他闻着葡萄藤间清甜的风,内心产生了动摇。也许就在这田间安安稳稳地当个富裕的小农民了此一生也是不错的选择。——可是,不行!他主意已定,踏上面前的这条路才是自己不平凡命运的开始。
他肯定算个骑士,瞧他现在多么英勇无畏!村子里没人知道这条路通向何处,他自己也从来没走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但他哼着小调,沿着路一直走了下去。
左岔路
这条路向前延伸了三英里,便成了一个谜。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那天清晨落叶满地,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他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但他却选择了另一条路,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显得更诱人,更美丽;虽然在这条小路上,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米盖尔在小路上向前走了一英里。在这条偏僻的林间小路上,不久前才刚有人赶着一头牛走过。因为路面被牛蹄子踩得一塌糊涂,还隐约印着几个鞋印。又走了一阵,路上出现了淋淋沥沥的血迹。血和泥混在一起,让他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大约半小时后,预感得到证实。陡峭的山脚下出现了僵持不下的两个人和一头牛。那头牛断了一根角,正跺着蹄子,摇晃着硕大的头颅,把角的断茬里的血甩得到处都是。那两个人也都受了伤,衣服被染成了暗红的血色。他们手扯缰绳扯出血来,却还是被牛甩得踉踉跄跄。
米盖尔看出两个人尽管卖力却缺乏技巧。他不声不响,主动上前帮忙赶牛。他一手扯过缰绳,一手用木棍对着牛头来了几下。牛打了个响鼻,把带血的鼻涕喷了他一脸,怒瞪了他一会儿,暂时老实下来。
米盖尔在旁边站了一会,等那两个人喘口气。多亏了你啊,其中一个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嘴里喷出一股恶臭。如果你不来,我们只能就地宰了它,另一个说。说真的,你们是第一次赶牛吧?这牛是你们的吗?两人听了一惊,向后退了半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抓住了重点。那头牛的角是暗红色的,那并非是血染成的颜色,而是天生如此。这牛分明是自己村子里的,以前他还因为稀奇专程到牛主人家瞧过。
真是不巧,二位偷牛贼,这头牛是我们村的。米盖尔走上前去,攥紧了木棍。他肯定算个骑士,瞧他现在多么英勇无畏!两个恶棍像被逼入绝境的恶狗一样咆哮起来。我不想闹出人命,看在你们受了伤的份上,快滚!两个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米盖尔转过头,面对着牛。当他发觉到牛早已在背后用仅剩的那根角对准了自己时已经晚了。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看到了牛的整个脊背。然后他重重砸在地上。红色的牛角扎进他的身体。
他被牛顶死了,远处一个声音惊叫。
右岔路
这条路向前延伸了三英里,便成了一个谜。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那天清晨落叶满地,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他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他决定选择这一条大路。
又走了三英里,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米盖尔打算在路边的松树上以枝代床,睡上一觉。正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车轮的响动和欢快的呼喊声。原来那些集市上的的吉普赛人也赶了上来。他受邀上了车。
于是,他与吉普赛人们同行,白天一起赶路,晚上在营火边弹琴唱歌。就这样走了五天。除了第一天夜里看到两个背着血淋淋袋子的怪人问他们买不买牛肉外,再没看到其他行人。
第六天上午,他们顺利地进了城,赶上了城里更大的集市。
那个会弹琴的吉普赛小伙子到更有可能捞到钱的地方去了,那小子看起来既是艺人又是扒手。吉普赛女人把车上的草药,算命的纸牌,连同各种伪造的圣物(包括冒充耶稣十字架碎片的树皮,假冒圣彼得血液的猪血以及装作天使羽毛的鹅毛)搬了下去,摆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摊子。而米盖尔坐在车里,思考着下一步该去哪。
你们是来买东西的?他听见吉普赛女人的声音。不,我们是来卖东西的。外面那两个穿着破烂的红色衣服的男人说着向她展示手中的东西。米盖尔看到一把红色的小刀。这是恶魔的角磨成的角刀,一个男人挤眉弄眼地说。这是一把牛角刀,女人回道,我不要。米盖尔看到另一个男人捧出半截牛角。这个是撒旦本人的角制成的角杯,男人说。这勉强算是一个牛角杯,女人回道,我也不要。
两个男人明显变得不耐烦起来。女人有点害怕,只好象征性地给了一个价格。不料那个手拿牛角刀的男人突然暴跳如雷。我们在路上碰到你们,特地跟你们到这座城里来,就为了卖这东西。今天你不但要买,还必须出个大价钱买!男人咬牙切齿。
米盖尔忽然认出了这个犬吠般惹人讨厌的声音,这正是路上问他们买不买牛肉的两个怪人。他肯定算个骑士,瞧他现在多么英勇无畏!怎么,你们两个打算敲诈?他跳下车来。两个男人吃了一惊,随即踢翻了摊子,扑了上来。
事情到这里就有点乱了。米盖尔挥出的几棒子都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们身上,但不知怎的就在扭打中中了一刀,倒在地上。两个男人跑远了,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吉普赛女人在一片狼藉中放声哭泣。红色的牛角刀扎进他的身体。
你果然没有逃过刻耳柏洛斯的尖牙,他模糊地听到女人说。
主干道
这条路向前延伸了三英里,便成了一个谜。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那天清晨落叶满地,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米盖尔站在岔口,一阵犹豫,然后坐在路边休息起来。
这些路通向何方他并不知道,每条路好像都通向一个危险的世界。他坐在那,眼睛突然盯上粘在身上的一片叶子。那是一片葡萄叶。普普通通的一片叶子如今却让他感觉无比亲切。这让他想起了家里的葡萄田,并开始怀疑自己的出走太唐突。肚子叫了起来,他开始怀念用硬面包和自酿葡萄酒填满它的感觉。是的,他还有的是时间回家,他还未走出多远。
米盖尔站起来,抖落身上的不安和诱使他出走的疯狂之情。等他沿老路回到村子时,已是深夜,出去闯荡的愿望一去不复返。葡萄田里熟悉的气息温暖了他的心。他轻手轻脚地钻回自己的房间,躺了下来。
第二天,他再次用硬面包和自酿葡萄酒填满肚子,然后反常地到葡萄田里卖力地干起了活。到了葡萄丰收的酿酒季,浪子回头的青年农民米盖尔结识了一位美丽的农村姑娘。两个人光着腿,手拉着手跳到木桶里踩葡萄。她身段优美,踩葡萄也像贵族少女跳舞一样轻盈。他身材健实,就像个配得上她的骑士。他贪婪地嗅着,不知道是葡萄汁还是她身上的香气。他得到了她的一个吻。
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米盖尔的父亲通情达理,又手有余钱,为他们办了一个方圆三英里都叫得响的婚礼,还专门请了一个吉普赛戏班子来为客人们助兴。
一年过后,米盖尔的父亲去世。葡萄田传给了米盖尔,他有了全村最可爱的妻子,酿出了全村最棒的葡萄酒。方圆三英里的商人都会特地到他这里来买酒。他过上了村里没人不羡慕的生活。
可是有一天,村子里有人找他诉苦,说又遭人欺侮了。他肯定算个骑士,瞧他现在多么英勇无畏!他提起棍子,去酒馆找人算账。
酒馆里,那个男人正在用一个红色的角杯喝酒。那是他在米盖尔结婚的时候从来表演的吉普赛人手中弄到的,据说是盛过耶稣之血的圣杯。那个男人醉了,见到米盖尔提着棍子进来,冷笑一声。怎么,去年集市上那一棍子我还没去找你算账呢,骑士大人就主动找上门来了?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酒向米盖尔泼来,不料手一抖,暗红的酒洒了自己一身。米盖尔上前一步,挥起棍子向他打去。他一个趔趄,正好躲开这一击,抬手把角杯砸在米盖尔头上。红色的牛角杯扎进他的头骨。
我才不信什么圣杯,别以为能骗过我。还未醒酒的男人向目瞪口呆的围观者们介绍,这不过是个牛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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