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收到杨洁的一条信息。她说:你好吗?可能是人老了,感觉这个世界都变得不认识了,老是想起过去的事儿,经常会想到你。
我说:你在哪里,我们见一面吗?
她沉默了很久,忽然说:你还记得你写的小说吗?你把它藏在学校的什么地方了?我想看结局。
......
现在,我开着轿车,前往十五年前上过的一所中学。轿车堵在车水马龙的公路上,而我神思恍惚,陷入到遥远的回忆中。
“小说究竟藏在哪里?”
“那时候,我在小说里写了什么?”
“那里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望向车窗外一片雾蒙蒙的街道,一场秋雨一场凉,各类巨型的电商广告牌闪闪发亮,行色匆忙的路人高举着雨伞,身穿雨衣的外卖小哥穿街走巷,淹没在冷冽的雨雾中。
哎!雨天,又是雨天!这一切的繁华都充斥着一股子少年般的阴郁和孤独。没有人会喜欢孤独,只是繁华褪去后,最终不得不面对它罢了。
我摇上车窗。说实话,我不喜欢秋天,它会让我感受到逝去的伤感。我放了一首老歌,谷村新司的《昴》。蓦然间,这旋律撩动起我的情绪。 音乐真神奇,不知不觉,十五年前的一幕幕,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的,草坪、教室、暗黄色的阳光、春风的草香味儿,那细微的感受,就像刚刚发生似的。
不!这远比过去更激烈地撩动着我、摇撼着我。
曾经那么在意的朋友和我的世界,究竟都上哪儿去了?
我眺望着天上的乌云,一边思索着曾经的自己。思索那些懵懂又率真的岁月,早已离开了的朋友,还有,还有......杨洁。
只是,不管我如何掩饰、否认,我都不敢正视那段往事。
我和杨洁的故事,除了我们以外,再没有人知道。不过,我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如此这般地忆起杨洁的脸。而且,随着岁月的消逝,时间花得愈来愈长,尽管很叫人感到悲哀,但却是千真万确。
杨洁是我的老师,我上高中时的英语老师。
最后我们分别的那一天,她究竟和我说了些什么?
我记得她凝视住我说:“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这个人。”
想到这儿,我就觉得非常难过。这份记忆的确是已经离我远去,我已经忘掉太多事了。
人类在时间的洪流中又算得了什么呢,善良也好,爱恨也罢,不管在当时多少重要多少有意义,最终也是散落天涯,化为泡影。可人类偏偏又那么固执,非要将那些值得缅怀的瞬间铭刻下来,并寄往岁月赐予它永远的记忆。
就算在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仍能清晰地记得,在那间教室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是2000年的秋天,我刚满十六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的书桌里藏满了金庸的武侠小说。黑板上那一堆公式,我只消定睛凝视一会,便会感到两眼发痛,头脑发昏。上课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不是走神,就是看武侠小说,我完全沉浸在那个刀光剑影爱恨情仇的江湖里。
上午第二节课,我看小说看累了,便望向窗外发呆,聆听到鸟鸣,闭上眼睛让肌肤感受着风。
这时,只听门口传来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
“同学们好,我叫杨洁,是外院毕业的。以后由我负责带你们的英语课。我的英文名字叫——Jo.”
班里登时掀起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我迷迷糊糊地抬头瞧了一眼,不由得被眼前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吸引住了,连书桌底下的武侠小说都忘了。
只见她在黑板上写下了“Jo”两个英文字母。
我记得之后曾问过她,为什么起这个英文名字。她笑了笑,说:“因为字母少。”
正是夏天,杨洁一头柔顺光滑的短发,穿着一件白色T桖和牛仔裤,她的面容舒服又自然,一抿嘴能看出两颊梨涡,笑眯眯的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她横扫了一圈班里的每一个人,仿佛要在清澈的泉底寻找一晃而过的小鱼似的。
我直勾勾的看着她的侧脸,所以先让我忆起的常是她的侧脸。她转头凝视着我,轻轻地笑着,微微地歪着头向我问话,“这位同学,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以后在我的课堂上,你们都可以随意发表意见。”
我当时脸一红,心跳莫名的加速,那一瞬的感觉好奇怪。在我听来,她的声音就像百灵鸟的叫声。
“没有!”我急忙回应,便低下了头,随后,班里传来了一阵笑声。
杨洁是刚刚分配过来的大学生,才二十几岁。她的教学方式也很年轻,经常会给我们讲奥斯卡经典电影:《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泰坦尼克号》,有时候,还会教我们唱“Michael Jackson”、“Mariah Carey”的经典歌曲。
我喜欢看见杨洁,喜欢听她的声音,喜欢看她批阅试卷时拨弄头发的模样。做试题时,杨洁喜欢背起手,在教室里来回踱步。
有一次,她走到我跟前,俯身查看我的试卷。余光中,我看见她一副认真的表倩,“这句不对,不是过去时,是现在完成时。”她说。
不经意间,我的胳膊不小心蹭到了她的碎花连衣裙,接着鼻子嗅到一股子独特香草的味儿。我不由得一阵恍惚,一股子奇异的感觉瞬间传遍了全身。
“怎么了?赶紧改过来吧。”杨洁说。
我迅速拿起涂改液修正。
事实上,十六岁这个年龄,早已经有了男女有别的意识了。只是一看见杨洁便产生这种奇异的感觉,实在令我难以启齿。再上英语课时,我便强迫自己不去看杨洁,而是专心致志的盯着书桌下的金庸小说。
日复一日,杨洁发现了我上课看小说的毛病。可是,她从来没有点过我的名,只是有意无意地来到我座位前,“嗯嗯”的干咳一声,随后轻轻敲了敲我的书桌。
我仍然屡教不改。
后来,我的武侠小说被杨洁没收了。
于是我变本加厉,开始在课上写武侠小说。我将杨洁写入了小说里,她在我的小说里,被我塑造成了一位白衣飘飘追求自由与爱的女侠。
接下来的日子,杨洁在课上总会不经意多看我几眼,她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这孩子可怎么办啊?”
也许是因为年龄相差不大,杨洁始终没有严厉的呵斥过我。
最终,班主任王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
班主任是位干瘦的中年老头,语文老师。
他向我描绘了一个惟妙惟肖的场景:我荒废学业,没能考上大学,多年以后,只能在路边摆地摊讨生活。
我仔细一想,那场面还真的很心酸。
我说:“好吧老师,我尽量努力学。”
他拿着我的手稿,和旁边的杨洁打趣:“我说刘稀玉,你在小说里准备把老师写成什么样的反派形象啊?”
我低下头,眼睛偷偷瞥向杨洁。
只听杨洁柔声说:“喜欢文学是好事,我上学时也爱看小说,只是以后不要在课上看了......”
我默不吭声。
过了几秒钟,场面显得有些尴尬,班主任看看我,又看看杨洁,板起脸说:“老师没收你的书都是为你好!你难道认为上课写小说是对的吗?杨老师年轻,说话给你留足了面子。我可不会这么好说话,说吧,这次你准备怎么办?”
我仍然沉默不语,好似一个无辜的囚犯在听着典狱长的训斥,了无生趣。
我不经意间一抬头,正与杨洁目光相触。那一瞬间,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歉意和同情。
她对我眨了眨眼,说:“向王老师好好保证,下不为例,回去学习吧。”
我不由得心头一荡,好似有一股暖流涌入心田,依然讷讷地看着她。
班主任一脸纳闷,高声说:“怎么还不回去?”
我的心莫名的一阵悸动,提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杨老师,我的小说您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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