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之死

公交总场里，5路公交队长丁俊站在调度室门口抽烟，司机张浩刚刚跑完一趟，熄火，端茶杯，从驾驶座跨到车厢里，帮保洁员把车上的垃圾篓拿下去。后门踏板上有块黑黑的口香糖印迹，女保洁员用扫把擦了几遍，纹丝不动。张浩找了把平口起子，站在地上弯下腰铲，保洁员站在踏板上一级抱怨：
“现在人真是没得素质，口香糖到处吐。”

张浩闷头对付口香糖，保洁员看他股蛮劲儿，担心道：“莫把地板刮破了，万一刮不掉，算了。”张浩咬着下唇，右手握起子，左手在旁边协助，一副不把口香糖刮下来不罢休的样子。

他的双手好几个地方有疤，右手大拇指关节侧边的伤是新添的，才结痂，保洁员说：“你小心点，莫把上次那个伤又弄破了。”

张浩抬头坏笑：“怎么啦，心疼我这个容易受伤的男人了？唉，你站到这个位置，我一抬头，我们两个的姿势蛮暧昧啊！”保洁员拿着扫把挥了两下：“你要死啊！”她如果知道，这句顺口的玩笑话，竟一语成谶，定要后悔地抽自己大嘴巴。

两个人正说笑，一个瘦瘦的男生过来问：“师傅您好，请问哪位开鄂A523那趟车，我想在车上跟滨湖路上车的一个女生表白，请乘客们见证一下，可以吗？”男生很腼腆，看样子是个大学生，他显然不知道自己这个要求要找谁拍板。

张浩把下巴向旁边的车一抬：“你跟他说。”
鄂A523的司机于志听男生说完一口拒绝：最见不得你们这种把私事搞成公众事件的人，谈恋爱是多私密美好的事，非得要别人见证，女孩子要是不答应你， 你是不是还打算让乘客们帮着喊“在一起，在一起”？

男生盯着手上的玫瑰花窘在那里。张浩问：
“非得那趟车？”“嗯，我是在那趟车上遇到女孩的，她每天都是同样的时间在滨湖路等车。”男孩刚说完，张浩马上说：“要不这样，于，我跟你换班，你的车我开。”

于志看看正走过来的丁俊，意思是队长同意换就行，丁俊没吱声，把手里的烟一掐，准备去洗手间，走出好几步，大声丢过话来：
“不管哪个开，按规定站点、时间停靠，莫让乘客投诉。”

丁俊心里暗暗担忧，这个张浩，又在多管闲事，万一车上某个乘客觉得耽误了时间，一投诉，他吃不了兜着走。张浩平时闲事管得多，纰漏也出得多，帮倒忙的占多数。想到这，丁俊经过那个男生旁边的时候，不禁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说，小伙子，自求多福吧，等下你的表白别被搞砸了。

快8点了，丁俊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张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公交总场外面跑，在门口好险撞上一辆进场的1路车。

张浩回来的时候，已经陆陆续续有乘客进场里来上鄂A523车，他直接站到车门边吆喝，大家帮个忙啊，坐到湖滨路以后的乘客领气球，等下这个帅小伙要向湖滨路上车的女孩子表白，大家听我的暗号一起把气球放飞。

看来刚才他是去旁边的批发市场买气球去了，乘客们边上车边回头看稀奇，张浩对领了气球的人又是抱拳又是鞠躬，嘴里连声说：“谢谢，谢谢！劳驾您们自己把气球吹起来！就当是锻炼肺活量的！”

丁俊走过来提醒，到点了。张浩把气球给男生让他分发，他自己回到驾驶室发动了车子。有个经常坐5路车的老乘客笑着说：“你蛮多套路呢！这气球还是粉红色心形的。”张浩握着方向盘，声音里透出自豪：“那是肯定的，想当初老子追姑娘，一追一个准！”他转头看站在驾驶座旁边的男生：“想成功，不用点套路怎么行呢？是吧，小伙子？”

男生不知道是忐忑还是害羞，脸有些红：“谢谢您，师傅，您太好了！”老乘客笑说：“你不用谢他，说不定他在拿你做实验，成功了自己再用。”张浩哈哈大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张浩今年三十八，大个子，浓发，大眼，眉毛稀，老乘客告诉他这眉毛叫散财眉。当时张浩爽朗大笑：“千金散尽还复来，女人也是，身边女人来来往往，那多热闹！”张浩跟乘客聊天常常是一副老子单身老子自由的傲娇，因此老乘客对张浩的单身状态一清二楚，知道开玩笑，他不会恼。

8点零5分5路公交准点驶出公交总站场，司机张浩边开车边向男生传授表白注意事项：等下你要好好运用肢体语言表示诚意，用微笑的眼神看着她，让她感受到你的好感和善意。千万注意啊，眼神交接的重点在于游移,不要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女孩子看,那是花痴，万一，哈喇子流出来了，蛮影响美观。

说到这里，张浩为自己的俏皮略略停顿了一小会儿，果然，有几个正在吹气球的乘客笑了，岔了气，鼓起来的气球又瘪了。乘客笑骂一句，继续吹气球，车厢里洋溢着着欢快的气氛，有两位乘客甚至坐过了站，准备坐到滨湖路去看热闹后再返回。

丁俊接到电话的时候，这辆车里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人们还不知道下车去看路况的司机不会回来了。男生朝前望着笔直的新南路，仿佛眼光可以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只到看见湖滨路站台的蓝色遮雨棚。他紧张得手心冒汗。

挂上电话，丁俊就拦车过来，一路上，他不住地骂：不好好开你的车，非得去见证什么浪漫，你他妈自己的感情浪费到今天都没个着落。从进队来的那天起，你管了多少闲事？哪一次不是老子替你收场。上次那回，怎么不摔狠一点，让你多躺两个月，就没有今天这个事儿了。

上次，有辆5路车的天窗卡死，两个维修工人在车厢里顶、推，鼓捣了半天也没辙，张浩看见了，自作主张攀上车顶，发现是因为上面被杂物塞住，从外面一把把车窗给扯开。故障排除了，大家正高兴，乐极生悲，张浩从车顶摔下来，骨裂。丁俊跟公司好说歹说，算了工伤，可是车队连续近200天的安全记录却被终止了，眼见到手的荣誉丢了，丁俊憋出一肚子的火。怪谁？张浩上车顶，他是看见了的，他没有制止。

今天，张浩管这男生的闲事，他丁俊又没有制止。

时间倒回到8点26分，张浩的车进入新南路，见男生有些紧张，张浩的经验之谈继续：你不用紧张，按我教你的来，绝对没问题。看女孩子，应该这样看，瞄一下,移开,等她回看你的时候，你就跟她对视,你再移开,再对视……显得你又想看又不敢看，这样看几个来回，就可以采取行动了。时机知道吧，天时地利人和，等下会有个非常好的时机……

新南路车辆有滞留，张浩的车右转进入后，他先是从左侧伸出头看前面的路况，再靠边停车，下车，往前走，准备去查看。路过一辆1路公交，大约是相熟的司机，他停下来和司机说话。

再往前走，他看明白了车辆滞留原因是一棵树的树枝折了，似掉又还连着树干，就那样悬掉在马路上空。围观的人多，有两个男人，看样子是园林公司的人，他们正指挥周围的人群往后退。

张浩拿出手机看了一眼，8点30，如果路通了，按照往常的经验，最少还需要35分钟可以到达滨湖路。他上前抓住垂下的树枝，试着往下扯了扯。园林公司的人试图拦住他，他却一翻胯，骑在悬挂的树干上，以自身的重量和惯性把树枝往下顿。

树枝整个跨下来，带着另外一根旁枝，旁枝横扫而过，正击中张浩的胸脯，他没预料到会挨这一闷棍，连退两步，还是没站稳，往后摔倒，后脑勺正磕在水泥花坛的边缘。

丁俊到的时候，张浩人已经被抬进路边的中医院抢救，地上只剩一摊血。那暗红色的液体，让丁俊有点懵，刚刚1路车司机打电话通知他的，没说流血的事儿。他一路上在心里骂骂咧咧，这时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每次收场子，看到张浩给自己挂点彩，他心里的骂就会飙出来，赌咒发誓说是最后一次。每次，张浩见到他，都先送上抱歉加委屈的眼神，然后嬉皮笑脸，低头递烟。

他拿他没办法。

有好事的人跟着张浩进去了医院，这时候出来，对围观的人摇头，“走了，大概9点10分的样子。”人群里传来一声哭泣，丁俊扭头看，是刚刚那个要表白的男生，他手上还抱着那束玫瑰花。

丁俊上去抓住那男生的衣领，往医院里面拽，男生哭哭啼啼：“那位师傅自己说的，表白要找最好的时机，他下车的时候跟我说，等着啊，我去看看，保你及时到达滨湖路，让你在9点10分向女生表白，寓意很好——就要你。”

医院大堂的电视里正演小品《捐款》，赵本山和王小利一同卖玉米挣得3万元钱，路遇捐款，本来只想捐三千，结果赵本山多按了一个零，把钱都捐了。小沈阳演的记者问王小利：“大爷，您是怎么评价您亲家这个人的呢？王小利：“他这个人，就好比当年的三毛、哪吒、金刚葫芦娃。”小沈阳：“为什么都是小孩呢？”王小利：“大人谁能干出这事儿来！？”

候诊的病人有的笑了，有的茫然地看着屏幕。丁俊他们穿过大堂，找到了张浩，他躺在那里。丁俊站在旁边等着，期待他递根烟过来：“丁，不好意思，我又给你惹乱子了。”张浩一动不动。

丁俊破口大骂：“张浩，你他妈就是个三毛、哪吒、金刚葫芦娃，总也长不大。好了呢，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用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