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军
大年初一,蒙蒙细雨下个不停。又值病毒肆虐之际,心,更是沉甸甸的。虽然政府已开始提倡居家“闭关”了,我依然叫妻子、女儿戴好口罩,早早踏上了祭拜父母的路程。
途经苏孟,我下车挑选并购买了四大捆“元宝”。在人间,爸妈大半辈子都是村里的“特困户”,我不愿天堂的他们再受贫穷的折磨了。
继续驱车七八里,离父母的“家”就不远了。沿着蜿蜒山路,拾级而上,山路旁边,一棵棵在晨风中摇曳生姿的小青竹牵动了我无穷的遐思……
过去,我们把这一棵棵小青竹视作是我们摆脱饥饿.远离贫困的法宝—一心灵手巧的村民们凭借他们特有的勤劳智慧将它编织成菜篮销售,以补贴家用。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获取小青竹是编织菜篮的第一步。以前,村庄附近可不是像现在这般郁郁葱葱。人们的一日三餐都是靠烧柴火做饭。竹子还没到半人高就被判了”死刑”,在灶台中化为灰烬了。而编菜篮则需要一人多高的竹子呢!
在我的记忆中,村民们一般是头天晚上将柴刀磨得锋利,约好三五个伙伴,等第二天拿个饭盒把中午饭压实.随身携带,再步行至二十几里外的大山深处“掏宝”。
砍竹子既是一种体力活,也是一种技术活。要想砍得多,你必须身形敏捷.动如脱兔。在那处处长满荆棘的山间游走,如果想要时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身体,不受一点儿伤害。那么,在相同的时间内又怎能拥有与人家相同的收获? 因此,即便经验丰富的山民,一天下来都会留下斑斑血迹,条条伤痕。
所谓技术活呢,就是因为大山深处的小青竹可不是随便抛头露面,扭动着娇躯向你示意:“我在这儿呢!”
只有富有一定经验的人们,能够判定在哪种环境中适合哪种品种的竹子生长。他能在肉眼没见竹影时,凭着心中的判断,向他所认定的目标靠近,靠近……以至于一个“班”,一个“排”,甚至于一个“连”,都轻易地成为他利刃下的“俘虏”。
当然,如果失了天时,不巧前几天被他人洗劫一空,那么,原以为能稳操胜券的“满载而归”便可能成为意想不到的“一无所获”。
记得有一次随哥哥翻山越岭来到一个地方。不料竟已被他人“扫荡”。无奈之下,哥哥竟作出要到对面山岙去“掏宝”的决定!他不想回家时带回太少的“战利品”,让自己的肩膀轻松,心情沉重;必须能让肩膀沉重了,心情才会轻松呵!
由于我在5岁时患了严重的急性关节炎,虽经治疗并未“断根”。平时,在平地上和上坡行走,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而今跟着哥哥后面一路小跑,沿着崎岖的山路奔下坡,令我两个膝盖生疼,生疼……
但我明白,我必须坚强:我的家在这约近百户人家的蒋里村里,是数一数二的“特困户”。身为瘸子的爸爸和体弱多病的妈妈养育我们姐妹四个实在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
而今凭我们的勤劳,拓展”副业',这一棵棵小青竹虽不是脱贫致富的希望。至少也是我们赖以维持生计的法宝。于是,我依然咬紧牙关擦干滑落的泪水……
生活的艰辛,总是利于一个人真正长大。我曾因关节炎忍受不了要打二个月的针,便对施以“酷刑”的村赤脚医生持根“担柱”对他施以“报复”。从此以后,我竟用上父亲给我的既经济实用,又简便易行的治疗关节炎的“土方”——
每逢春暖花开,当辛勤的蜜峰专心致志采花之际,我会慢慢走到它们身边,盯着薄薄的双翼,屏住呼吸,伸开食指和拇指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动作,捉住蜜蜂蜇向自己的膝眼……
上山砍竹,时多时少都是常事。料想不到的危险,那才是惊心动魄。一次,与母亲一同上山砍竹。山涧边,一棵颀长的“苦竹”向我招手。目光所及,隐隐约约间似乎应该还有不少“同伴”,顿令我欣喜若狂。
我挥着柴刀以一种挡我者死的姿态,一路披荆斩棘,勇往直前。不料,当我正砍断一株阻挡我前进的青藤时,原本被青藤束缚的树技顿时反弹起来,慌乱中赶紧躲避,跳上附有青苔的岩石,脚底一滑,整个人滚了下来。正好被山路边敲打竹丫的妈妈看到这惊险的一幕。
按理,以她的体质是绝对难以上山的。只是,我们也只是个孩子。她在家里总会惴惴不安,一同随我们上山即使给我们添乱,她心里也觉的踏实。
此刻,她不知我是否会被戳瞎了眼晴,撞坏了鼻子,磕掉了牙齿?或者是象爸爸一样瘸了腿?还是……?
而我当时虽不知自己受伤的是哪个部位,但有痛的感觉就足以证明自己尚在人间,没有太大的危险。只想静静地躺在原地慢慢地恢复自己的体力。可母亲那急促的呼叫直入耳鼓,我虽看不见她的身影,但我可以想象妈妈那瘦弱的身躯是如何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向我奔来……
我担心她因担心我的安危,而乱了方寸。在这光滑,陡峭的山涧边,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不得不竭尽全力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回馈母爱的哭腔“哎——”!
将小青竹扛回家后,接下来就是加工。
首先,要判定每颗大小不一的小青竹,按编织菜蓝所需粗细程度能劈几条,再决定从何处下手。双数的可以沿从被敲掉竹丫的正中劈开。单数的就必须一边大一边小,操作起来就略显困难。为保证粗细均匀、须根据不同竹子品种的特性来决定刀子用力的方向和大小,才能将竹子从头至尾沿着纹理一劈到底。
将有竹丫部分一分为二这是劈篾时必须掌握的最基本技巧。否则,当第二道“起簧”时,哪一条就整节都没了青皮,这样很容易折断。
然而,光有理论知识是不够的。只有经过实际操作,让一部分小青竹成为你的刀下“冤魂”,不时地让自己的手上留下鲜红的印记,才能将技艺掌握得游刃有余。
“劈篾”控制的是粗细,”起簧"则为了调整厚薄,使得每条竹篾弹性与硬度一致。这样编织起来的竹篮才能美观,结实。
在我们村上大部分人都会编竹蓝这门手艺。但若论将厚薄起得均匀一致,技艺最为出色的,竟然是个瞎子!
因为厚簿的掌握并非在于眼力,靠得是手触摸后的感觉。
或许,正是受这件事的启示,当我们经过一段时间锻练。娴熟了“起簧”技艺后,才13岁的我就有了这种神技 ——“起簧”时,我可以坐在较低的椅子上,将脚平伸,把劈好的竹篾放一捆膝盖部位摆好“作台”。再拿一本书把大腿当 ”书桌”。眼晴盯着书本,左手跃过书本摸一条已劈好的竹篾,已能感觉到竹簧的厚薄,然后决定刀子究竟该向竹青或竹簧方向控制多少力道。
只是,这须有一种好读书的心态和有一本可以不求甚解的书籍。
当被“肢解”后的小青竹成为粗细.厚簿基本一致的篾条后,下一道编织的工序才可以开始。首先,必须“起底”。这是种累活。必须弯着腰操作。与菜蓝子的大小和成形后美观程度息息相关。在我们家这道工序一般由大姐和二姐完成。当然,我与哥哥也能得心应手。只是作为男孩子总更适合“操刀”。而下腰这又是女孩的优势。
编织时,母亲也会参与其中,只是当我们能编完二个时,母亲一般是只能一个,她那速度还真如老太婆爬楼梯一般。大姐二姐总是催促妈妈早点上床休息,而妈妈总是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说:“你们都编了这么多了,先睏吧,!妈是大大的笨鸟就不光要“先”,还得要“飞”得“久”哩!同时,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以她那瘦骨嶙峋的右手颤巍巍地将横向篾条引向纵向的“筋篾”左手慢吞吞地跟着将其压实并不时地以呲一下牙齿.扭一下嘴巴作为辅助动作让篾条在成“财”的道路上跨出微小的一步!
而身为子女的我们 ,只要妈妈在“爬”,我们就不得不振作精神在她后面“跑”;只有我们不断地“跑”,才能让一家人能在“饱”的基础上逐渐摆脱令她寝食不安的“债”。
编织菜篮仅仅是种”副业”,大人们的主要任务是到生产队“挣工分”。只有出工前,中午吃饭,及收工后才能挤出时间,搞点额外的创收。
而作为还在村里上学的我,也会在中午回家吃饭至下午上课前,争分夺秒地从“起底”到收口,编织一个初具雏形的竹蓝子的半成品。
这些并非我在标谤自己的勤劳。也别嘲笑我们目光短浅,把原本因放在学习上的精力,过早地向金钱折腰。
其实,当人们真的处于难以温饱的窘境,怎能轻易拥.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
我的妈妈是个“弃婴”。她不知究竟是何年何月又被何人将她推进这茫茫苦海。所幸被虽然家境贫穷,却心底善良,虔诚信奉耶稣的夏氏捡回这条脏兮兮的小命,在尘世间苟延残喘。
长大后,如果以外公把妈妈捡回家时"判”她三岁为依据。那么,她应在16时嫁给一个在尘世间已苦苦挣扎了32年的男人;一个走路一步一作揖的身患残疾的瘸子;一个以右脚尖着地,每走一步都看似比一般人更是立起,又不得不立即向现实低头的男人——他,就是我的父亲。
可以想象在那个凭体力挣工分的年代,这对贫贱夫妻将会是怎样一种处境。
我永远不会忘记妈妈曾饱含热泪地对我们自曝丑事:她是如何在到邻村理发之际,趁人家不注意急忙忙生吞了他家一个胡萝卜,以至于一时咽不下,吐不出,把原本黝黑的脸蛋憋得发紫……
作为“偷”字似乎失去了应有的道德与良知;一个“吞”又让人萌生了太多怜悯的情愫。
母亲的所言所行,总是促使我“懂事”,成为鞭策我努力拼博的动力!
因此,当我在编织竹蓝时,就仿佛是在编织自己心目中的宏伟蓝图,无惧那看似柔软实则异常锋利的竹篾给我那不算稚嫩的少年手上留下累累伤痕……
完成了编织后,还须经过编口箍,脚箍和“上挎”‘才能成为个实用的菜篮。这几种工艺一般都由哥哥负责。那时,我不过十二三岁,要把一颗毛竹锯断,劈开成为“上挎”的材料,不仅需技巧,也要有一定的力气。而哥哥比我大三岁,自然他更有能力完成这项任务。
这道工序,一般是打算近几天要拿出去卖才做的。
当时我们村里大部分人都有这份手艺。就全金华来说光我们村就占金华百分之七十左右吧。而当时所有金华的农副产品都集中在大桥下(现在的通济桥)交易。
因此,村民们必须互相了解,免得大家一起去。货太多就卖不好价钱,这或许也能称得上“天时”吧。
都说“天时”莫如“地利”,而要想占地利,最根本的是比别人早.当时是自由交易。没有城管,只要你在不阻碍通行的前提下,你把货放在那里,那就是你的临时摊位。
我们村,离大桥下约三十多华里。村民们一般计算好晚上将竹篮子最后一道工序做完,控制在夜里12到1点左右。一切准备就绪,也不睡觉,就挑着竹蓝上路。匆匆赶到大桥下,先占据一个好位置,静静地等着天亮。
离开村口不到1华里,须趟过一条溪流。从安地水库底层流下的水,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是冰凉的。晚间更是刺骨。溪边,有麻麻密密的树木,即使在有月亮的夜晚也是黑漆漆,阴森森的。若是偶尔有什么小动物经过,发出一点声响,更令人毛骨悚然。
大姐和二姐已经是个“花姑娘”了。起初妈妈总不放心,身单体薄的妈妈就空手步行陪着我们。然而,等到了当时的“五里亭”,就实在走不动了。大姐二姐只好将竹篮子挑到前面再轮流回过头背着妈妈一同前往。虽然妈妈确实”身轻如燕”,其实,二姐早已受不了肩膀的疼痛将挑竹篮子的柴铳从左肩换到右肩,由右肩推向颈部并用双手反托着柴铳以减轻颈部所受的重量……
即便占了天时,地利,却容易被人家一声“吆喝"吸引了顾客的目光。一声“竹蓝子便宜卖啰”!听着简单,却不能小觑它的的作用。
但真的要自己也来一声,对于一个才十二三岁在农村里土生土长而又性格内向的我,并非易事。只是生活所迫,依然有从不敢到逐渐的低音贝至高音贝的过渡。
出门在外,尽管你能安份守己,依旧会遇上对你找茬的流氓。
一次,我挑着菜篮与哥哥一起到大桥下卖,遇上个流氓。许是欺负我们还小吧,硬是要以五毛钱买二个菜篮。五毛钱应当是当时一个菜蓝的价格,我们当然不舍。他便将菜篮抛向空中,掉下来又踢上几脚,幸亏同村一起来的长辈们过来,出面制止,他才悻悻而去……
等卖完菜篮子,我们会到附近的向农饭店来一碗热气腾腾,美味无比的”福建羹”。
那时会来个真正的气丏,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碗里,希望能给他留点残羹剩湯,可是,我只能躲闪着他的目光,为没有帮上比我们更为可怜的他感到一丝愧疚……
回家是坐车的,那时离大桥下一华里左右.就有个汽车站,开往安地。但,大姐总是带着头天晚上没有睡觉,肩挑竹篮三十多华里的我们,依然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走到离大桥下八九华里的湖海塘上车。一一这仅仅是为了可以省下一毛钱的车费!
这种虽然平谈,却也似乎能预示着能够蒸蒸日上的日子并不长久。一场席卷全国性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暴也吹进我们的村落。而编菜篮也成了必须“一刀切”的“尾巴”。
虽然村干部曾三令五申必须杜绝。村民们却我行我素,不过是由原先的明目张胆变得偷偷摸摸而已。
终于,有一夜,村干部遵遁“上头”的“旨意”,带着四五个彪形大汉挨家挨户搜查,凡家中“窝藏”着竹蓝子的一律没收。
那夜,我家正准备拿出去卖,己作好了一切准备。晚来五分钟就会让他们扑个空。可还是被逮着了“尾巴”。
真没想到,原先和蔼可亲的乡亲,霎那间会变的如此绝情,老实胆小的父亲摆出恭顺的样子一言不发。
那时的我,竟然饱含泪水:想着妈妈或许因没钱又要断药了;妈妈向邻居借的粮食恐怕一时还不上了;我那男孩子的外衣下,裹着二姐破旧的花格子棉衣又将在我身上年复一年了……
看似弱不禁风的母亲却不掉一滴眼泪,她会与他们狡辩,厮扭,使尽浑身解数。最后以整个人扑在已经捆绑好的菜篮上,双手紧紧抓着柴铳。一副誓于竹篮子共存亡们气势。那决不亚于坚守着阵地视死如归的英雄!使得原先不可一世,气势汹汹的村干部束手无策……
后来,我知道,那夜,全村其余人家的竹蓝子悉数充公,而我家竟是唯一的例外。我真的佩服妈妈。却又未免心存疑惑‘究竟是什么能让妈妈拥有如此大的能耐?
我想,这需要你有一段艰难困苦的生活经历,才能明白什么叫做:“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当然,这并非仅仅是博大的母爱,也有无尽的辛酸和无奈……
当自己历经这沧桑岁月,静静回忆过往。似乎那潜藏在善良的村民内心深处那未曾泯灭的一分怜悯又岂能忽视。
在母亲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判逆性格下,他们以自己的“失败”来诠释自己内心的怜悯和宽宏!
而今,时过境迁。原先我们要进入二三十里的大山深处才能觅到的“宝”,就在村口,在父母的坟墓旁边也能随处可见;任由它们在晨风中窃窃私语。
现在,原先外出买菜或需放点物品而携带的菜篮,已被大小不一的塑料袋所代替。我们也无须为了维持生计,编织菜篮到深夜。而制作工艺,也必将因人们的偷懒心理和时代的进步而失传。
可惜,饱经苦难的爸爸妈妈没有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便与我们阴阳两隔。这是身为儿子的我,此生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蓦地,我想起母亲生前经常对我说的她的一大憾事:与其他做父母的相比,她给予我们的实在太少太少。妈妈,其实再多的物质财富,都远不上您指引我们如何在艰难困境中,去铸就一个百折不屈的灵魂更让人受益终身!
您瘦弱丶轻飘的身躯已蕴藏了太多太多沉甸甸的母爱。以至于我每次在您坟前,从不敢提及希望您们能保佑我们平安,健康,或者发财的话语。
愿您那在冥冥之中不泯灭的灵魂,好好照顾您们自己,千万别再为我们操心了!想到这些,我的眼眶湿润了,墓碑上那先父(母)王樟林,夏冬兰之墓的字迹也显的模糊起来
“爸爸,妈妈我们来看您们了!天堂的您们还好吗”?
我必须告诉您们,您儿子己在市区购买了房子;注册了从事交通设施的正道公司,正经营得风生水起;您孙女的学习成绩依然在学校里名列前茅……
祭拜开始了。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对妻子,女儿宣布我的决定:请摘掉你的口罩!因为,即使我给父母再多的“金元宝”,又怎能比得上能让您们清晰地看见您们挚爱的亲人.您们的子孙,更能遂了您们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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