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漆黑的庭院一片寂静，公子瑾瑜站在廊下，他抬头望天，乌云密不透风地笼罩苍穹，天光一丝不漏。
远处一豆灯火由远及近，随火光飘来的还有一个着鹅黄色衫的少女，五分姿色，普通的美人，眉目让人挑不出一分错。
“不知公子相邀，是为何事？”
“不才新得一块玉，特请昆山仙子品鉴。”
他伸手在衣袖内兜里摸出一块玉，递与提灯女子，昏黄光线里蓦然指尖相触，只觉心头一荡，夜丁香和山桃的香气钻进鼻子中来。
不知是不是灯的原因，那玉呈一种栗子黄，女子取灯来照，似觉不便，行了两步，灯火照出了前方的石桌凳。公子瑾瑜哑然失笑，苦候佳人半宿，竟没有发现还有入座之处。也不多言，双双入座。
“是好玉。当下和田玉青玉最多，青白玉就可为不错，羊脂白玉富贵人家偶得一见。像这等黄玉少之又少。”又作解释道，“和田黄玉里糖料多而黄玉少，世人多识焦糖色而不知尚有更上品者。若不是早年曾在西域见过，怕今天就让公子见笑了。”
“精光内蕴，带有沁色，不似南阳绿玉那般艳丽。触手温润，大小适中，无有瑕疵，上品。常说君子温润如玉，这玉正如公子。”说话间轻笑递回。
那公子怔怔地，见状接过，只觉时间转眼即逝走得太快，道：“仙子真乃神人也！这平成县里的玉师傅只说好，却都说不出好在哪里，想不到仙子短短时间内便解出其中奥妙。”
昆山仙子也不故作谦虚左右言他，默然应下。
“深夜相邀实在唐突，只是确实事关重大。”
“无碍，早年留下些暗疾，夜视反而比白天视物好些，公子之邀正中昆山下怀。”继而落落大方说道，“公子如玉，玉有隐忧，是否？”
“正是。”瑾瑜苦笑，“只是无人可说。”
“只当我是这山中桃树即可。”一杯茶水已倒过。
“那该是解语花。”饮下一杯凉茶，五脏六腑似都被涤遍，却不生寒意，“隐忧有一，难事有三。”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是为隐忧。三则难事，一是家道中落，二是家慈困疾，三是成家无望，件件催人。”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昆山呷了一口茶，“公子可知这玉是怎么来到公子手上？”
“这，曾言是西域一商户……”
“非也。不是此‘来’。”昆山轻言打断了他的话，望着他，定定有神。“公子手上这玉是和田黄玉。北至漠河，南至南沙，西到西域，冬至乌苏里江，只有四个地方的玉堪称好玉——辽宁岫岩玉、河南南阳玉、陕西蓝田玉及新疆和田玉。放眼大千世界，玉又有不同，分硬玉和软玉，硬玉在番外，取翡翠鸟之名翡翠，翡为黄，翠为绿。软玉远在天山近……”压了一口气，见公子瑾瑜也不自觉沉了一口气，又说道“在眼前，正是公子手中和田玉。这玉经历了远古蛮荒时代沧海桑田之无数遍，深埋地底，又受火山之害，方成玉体，便是圣人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公子手中这块又是籽料，与山体分离，在河水中冲击若干年，经采玉人日夜以继劳作方被发现，又一路东下千里，才来到这烟柳繁华地。小小一块玉，到公子面前尚且如此不易，又何况人这一生生而难呢？”
“不才受教了。”
“公子既来问询，怕是已有出玉之意。”
公子瑾瑜低头啜饮，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玉价不如玉雕，公子去苏州找个老道的苏工，打磨上些许年月，价钱翻现在外行人出资的十倍还不止。《周礼·玉藻》有言‘古之君子必佩玉。’，若留己用，做一个平安无事牌。羊脂白玉若接触人久，汗渍侵染难免发黄，这玉栗黄，无忧此道。兼之是籽玉，人于玉亦有改造，常佩戴可使玉表脱胎换骨，愈加温润。”
昆山提壶倒茶，水汽氤氲而起，公子瑾瑜接过杯，杯身温润，摩挲有玉感，品一口茶水，正适温。两人闲坐无言，亭中只闻丁香夜来香，胜过千言万语。
“君子无罪怀罪其璧，罪不在君子，君子坦荡荡又何须忧？”半晌后，公子瑾瑜说道，继而饮下茶，又说，“富贵本无名，人间繁华过眼烟云，家道中落中兴不过是天公掌两端，他日瑾瑜有能，富贵何愁？人生一遭生老病死分离团聚，病榻前尽孝，莫待‘树欲静而风不止’时再追悔，生死何惧？上天生人至今，何止在一家一姓传宗接代，天下夫妻儿女无数，若无知心人成家又有何用，妻子何忧？”
“倘若来生做块玉石，从那遥远的天山来飘摇而下，一路见山见水，心里的欢喜仿佛一棵幼芽嘭地长成参天大树那么大，随便栖居一座山，春时桃花飞满天，想来景色也不错。不过，要真到那时，怕是还羡慕这人间公子逍遥。”
语调轻起，悠然唱道：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
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
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公子瑾瑜抬眼望去，昆山仙子的眼睛明亮。
“且睡去吧。”
姑娘已不在，公子沉睡花草间，玉上隐约有山桃香。
清晨，天色微明，日光乍泄。公子瑾瑜下山，只觉昨日忽如梦一场，黄粱觉后恍如隔世。朝露沾衣湿，却平添兴味，脚步都快了几分。路遇一农夫，似有所思，猛然停下，问道：“老丈，这山上可有人家？”
那农夫荷锄上山，此时也停下：“这山上无有啊，后生郎你要投宿，往前走二十里有座县城咧。”
“谢过老丈了。”躬身一施礼。
说罢，也不停留，一路长歌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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