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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以来,九里的武心宽夫妇就像在南漳渔泉河经历了一次漂流一样,两颗日渐衰老的心一会儿被推上了风头浪尖,一会儿又被沉下河谷险滩,难有一刻的平静。
一个半月前,他们的儿子武耀发背着两老口卖掉了家里两头肥猪,然后蒸汽一样从人间消失了。那天中午,武心宽夫妇吃了两碗耀发从王家淌豆腐坊带回来的水豆腐,然后就开始迷糊了。他们醒来,已是傍晚时分。最先醒来的老伴发现,屋后圈里的三头猪只剩下一头了,正饿得嗷嗷大叫。而更蹊跷的是,当晚夜深了也没见儿子回家。武心宽后来劈削篾打背篓边想了好几天,还是想不通武耀发这次离家出走的理由。
然而,当他们慢慢把两头肥猪和儿子失踪的事忘记得一干二净之后,武耀发又像是从天上空降下来一般,提着一个黑包穿着一身白衣制服回来了。更令两老意外的是,小子以往那一头黄不拉几的长发也变成了板寸头。
儿子归家,两老悬浮的心终于落了地。不过,武心宽还没来得及追问儿子这一个多月的行踪,母亲更来不及询问他那两头猪到底卖去了哪里,卖了多少钱,武耀发就不声不响地把自己关在三楼的房间里,脱下一身白制服,倒头便呼呼大睡了。看见儿子这副颓丧的样子,看来这一次离家肯定不会是什么快乐的游历,这身白制服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东西。武心宽这么想。
武耀发这一觉一睡就是两天两夜。梦中醒来,他下意识地用手在右侧摸索了几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刚刚分明有个女人睡在旁边的。他睁开眼睛,一道白光从窗外透进来,晃在眼睛上,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梦中的那个女人样子有些模糊,长相也很模糊,说不出有多大年纪,不过躺在他身边,长短和他差不多,身体相当丰腴,皮肤细腻光滑,气味芬芳撩人。武耀发忽然有些懊恼,这个梦为什么不再继续下去呢?说断就断了。若再继续梦下去,哪怕只有几分钟,便极有可能会有一个情况发生,那是一种他已经断绝了好多年的快活事情。那个自称叫苒玲的贵州女人,总共和他只快活了六天,然后又音不通信不闻地跟别人跑了,还刮走了他仅有的三万块钱。 原来她是个骗婚的。
是屋后圈里的那头猪扰坏了他的美梦,他记起来了。那头家里唯一的年猪许是饿坏了,老是嗷嗷嗷地嚎吼,嘹亮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直到把他从梦中给吼醒。他又闭上眼,试图回到那个美妙的梦境,但努力了许久都未能再进去。于是他干脆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先是两只脚后跟把床蹬得山响,后又用双手猛捶了几下床板,然后一撑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气温显然变凉了。这一觉仿佛穿越了一个秋天,冬天已从遥远的北方款款而来,刺骨的寒风从窗外钻进屋里。武耀发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这一激灵让他顿时清醒了许多,头脑里的记忆也渐趋清晰。
这个觉实在太有意思了,他已经记不起做了多少个梦,而梦见最多的是那个约隐约现的白衣人。白衣人长有一张圆脸,不男不女,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除了穿一身云白色制服外,还戴了一顶高高的帽子。他一会儿自称是天上会做饭的神仙,一会儿说自己是省城烹饪培训班的大师傅,一时又像是身穿制服走在歇马镇大街上溜达的自己。总而言之,这个缥缈的白衣人注定是一个早已约定的大师,已经依附到自己的魂魄里了。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再一次得到了大神相助,决定踏踏实实做一个梦中的白衣人。
他在枕头边摸索了几下,摸到了老款华为手机,打开约半分钟后屏幕才跳出了一个时间:下午3点45分。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哈欠,转身挪移下床,趿上拖鞋,撑起身体,一瘸一拐地摆到一个木制大衣架跟前停住。说是衣架,那也是他自己叫的。其实是两头立起两根人一样高低的方木,在上方钻了两个圆孔,然后用两条竹竿串接起来。
两根方木的腿脚分别被钉上两条支腿,下边钉在一节方木脚上。这个简易的木架几乎挂载了他所有的衣服,洗干净的和脏了的衣服都挂在上面。他伸出双手边寻找边挑拣了一阵子,最后挑了一套已经散发出霉味的发白了的李宁牌藍色运动服,然后笨拙地穿在身上。随后他又在墙角边拎了一双叫不出牌子的旧运动鞋,坐回床沿穿上。这个行头表明,他是想要干一件大事了。
他摇晃起身子出了房间,也不掩门,在二楼楼梯口猛吸了口清凉的空气,吧嗒吧嗒地下了楼梯。母亲听到声响,赶忙从二楼的库房里出来,手里拎一节半尺长的腊肉,怨嗔地说:“耀发,以为你起不来了哩。”
他只瞟了母亲手上那坨黑乎乎的腊肉一眼,并不搭腔,继续径自走下一楼。
见他这样,母亲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跟在后头下了楼梯,满脸晦暗。她总共生下四个孩子,三男一女,耀发排老二。大儿子当过几年兵,复员回来,和本地的一个下岗的年轻女教师结了婚,开了一家砖瓦厂,整天忙于打理小生意,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老三一直在外地打工,是工地上的一个小包工头,没少挣钱,媳妇在家种二亩薄地,日子也还凑合。小女儿人长得好,学习成绩也好,读完高中又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在县城实验中学教师,女婿在县教委,逢年过节开着小车回来,给二老一些钱物。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二耀发。武耀发本来也是去打了几年工的,可是换了不少地方,都因为脾气差,动不动就跟老板顶杠,和工友也合不来,干不了多久就走人。最终还是回到了老家,整天不是蒙头大睡就是和两个老人大眼瞪小眼。
父亲武心宽独自坐在院子边划竹篾,神情专注。他一手持篾刀,一手夹住一根细长的竹条,缠绕有一层旧布条的双手灵巧地左右移动,削出来的竹丝在他的裤腿上盛开出一团青白色的花朵,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竹香。
武心宽眼睛的余光早已注意到了武耀发的出现,但他并不想朝他这个方向瞄一眼,因为睡一两天懒觉的武耀发以前太常见了。一个睡懒觉的人是不值得他重视的,他也无须去关注他责备他。按照他的定义,这小子早已是死猪不怕滚水烫了。早年,武心宽时常教育他的几个孩子说,那些早起的人勤劳的人才会过上好日子,而爱睡懒觉的人行为浪荡的人游手好闲的人最终将没有什么好下场。然而,当孩子们长大之后,他的这种说法似乎并没有得到印证,反而成了武耀发经常攻击他的一个笑柄,什么“猴子爬岩(ai),没见发财;癞蛤蟆坐到,没见饿到”。当有一天武耀发完成一番游历,蓄了一头长发回来之后,自以为见多识广了,眼里已经没有他这个爹了。
为此,当武耀发鬼影似的出现在屋门口时,他只是在心里鄙夷地暗骂了一声:这个鬼娃子!
鬼娃子,是九里人骂人的一句口头禅。意思是这个模样不人不鬼,有鬼气,行为鬼怪,做事鬼头鬼脑。武心宽骂武耀发鬼娃子,还包含有他是半死了的人之意。
虽说以往父子俩不知有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过节,但武心宽都觉得儿子只不过是和自己年纪有差异,如今长大了翅膀硬了,看不起父亲也是天经地义的。然而,发生在一个半月前的那件卖猪事件,却让他这个父亲对这个鬼娃子彻底失去了信心和希望。这件事不仅令他感到丢脸,更让他感到心寒。
这些年来,武耀发的婚事一直让武心宽和老伴操碎了心。现年三十五岁的儿子不仅年纪大了,而且腿有残疾,左眼皮向上疤拉着。若不成婚,越往后合适的女性就越少,熬太老了便丧失了传宗接代的能力。
为此,早在武耀发二十出头时,武心宽就开始为他张罗婚事。不曾想,先是被那个叫苒玲的贵州女人趁机骗了他们一把,后来又被村里的黄家女儿耽误了好几年。黄家女儿阿花和耀发一般年纪,自小左脚比右脚短了一点点,走路时有些摇晃,被村里人认为是长大后需要特殊照顾的那一类人。村里人还认为,武耀发和阿花是天生的一对,一个左脚有毛病,一个右脚瘸了,谁也不欠谁。
耀发右脚上的残疾缘于隔壁覃家的那棵枇杷果树。
那年七月,覃家那棵巨大的枇杷果开始熟了。
进入七八月,枇杷果的味道不仅吸引了成群结队的各种鸟雀,也迅速吸引了村里一帮馋嘴的孩子,武耀发就是其中的一个。
覃家主人覃老二早就恨透了这帮馋嘴的孩子,尤其是武耀发。那天,刚上小学二年级的武耀发同另外两个小伙伴,趁着夜深人静,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覃家屋后,想爬上树去偷枇杷果,不料中了覃老二的圈套。
狡猾的覃老二已经在枇杷果树顶挂了一个铃铛,一个枝丫上涂抹上了猪油,但耀发他们却浑然不知。蓄了劲儿,往手心里吐了口吐沫,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抱着树干就往上爬。树枝摇晃起来,枝头的铃铛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响声,耀发吓了一跳,一脚踩在摸了猪油的树丫上,脚下一滑,一脚踏空,整个人从两层楼高的树上摔了下来,当场把右小腿给摔骨折了。
第二天,愤怒的武心宽提把斧头去把那棵枇杷果树给砍倒了,从此两家人结下了怨恨。九里人都晓得,这棵枇杷果树每年能收上几十上百斤枇杷果,给覃老二家带来不错的收益。覃老二哪肯轻易放过武心宽,遂把他告到法庭。不消说,武心宽败定了官司,被判赔偿覃家三千元。武耀发断了一条腿不说,武心宽还挨赔了巨款,吃了一回哑巴亏。
武心宽一直认为,自从武耀发从枇杷果树上摔下来之后,武家就进入了衰落期。那一摔他不仅败了官司赔了款,光医儿子那条腿就花了近万块钱,卖了家里的两头老黄牛还不够开销。耀发这个狗杂种败家子,真是把全家都害苦了。不过无论如何,耀发再调皮捣蛋也是自家的孩子,武心宽还是凭一双巧手,编竹具卖钱供他读书,还不时给黄家买这送那。黄家人心里明白,李金光不会平白无故给他们送好处,人家想的是自己短了几寸腿的女儿。既然人家有这份心,女儿今后能有个着落,那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就默默地认了这门童亲。
耀发读完高中那年,武心宽以为这个不争气的鬼东西至少能考上个高职高专什么的,不料竟收到十几封中职技术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丧气之下,耀发去了广东。而黄家女儿阿花却有读书的命,拿到了省农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更让武家心碎的是,阿花刚去念大学第一年,她居然走路已不那么跛了。第二年,武心宽去给黄家送自酿米酒时亲眼看见,放寒假回家的黄家女儿在他跟前走路已经像个正常人一样了。对此武心宽真是有些绝望了,他经多方打听,知道阿花已经医好了脚,把那两寸短板给补平了。
后来事实证明,武心宽的预感是对的,从那以后,黄家就不再接受他家的馈送了。人家的腿治好了,当然缘分也就到了头,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一个是大学生,有一双好腿,谁还会嫁给一个打工的瘸子呢,除非她瞎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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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天色并不明朗,甚至有些灰暗,但耀发还是觉得有些晃眼。他不由地揉搓了一下双眼,然后晃进厨房,把牙膏挤到牙刷上,舀了瓢冷水,回到走廊上,面对院子角落的父亲大声地刷牙,吐水,清痰。耀发刷牙的响声很大,动作也很夸张,整个过程用了差不多五分钟。
洗漱完毕,把厨房里那口大锅里添满水生了火,便一晃一晃地开始在院子里兜圈子,逐个给好友阿牛阿昆和老毛打电话,说有事情让他们马上到家里来。武心宽虽然装出对元生不屑一顾的样子,但却竖起一双鼠耳在听儿子跟谁说话。耀发这帮狐朋狗友,和他没什么两样,整天无所事事,不是到霸王河钓鱼就是不分白天黑夜聚在一起吃喝。俗话说猫狗不一窝,这些人和耀发一样,都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说白了就是一群光棍汉。武心宽更是无法捉摸,天晓得元生他们从哪里弄到的钱,好像从来都不太缺买烟酒的资金。不过武心宽并不知晓,其实耀发的这几个朋友还是有些手艺的,瓦工,木工,装修工,都有。他们久不时也会拿到一两摊装修单子,有时做几天工一起挣个一万几千没有问题。
九里原来是个乡,后来乡合并到百峰去了,再后来百峰又合并到了歇马。现在,九里是个管理区,方圆几十里,几百余户人家,几千口人丁。除去外出务工的人员,经常住家的也还有近三四千人。然而在这样一个管理区里,像耀发这样尚未婚配的男子竟有好几百人。男人们打光棍的原因多种多样,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无人可娶。九里这个地方有点怪,女孩子都特别爱读书,而且成绩一般都比男孩子好。她们一旦上了高中,几乎都能上个高职高专以上的学校,进了高校就几乎留在了外面,不再回村里了;即便是考不上学,也要外出务工,找一个外地男人,瘸子跛子也好,年龄大小无妨,哪怕是广西贵州那样的边远山区也无所谓,反正就是不愿回九里,好像外面的男人永远比九里的优秀。而进不了高校的男孩们一部分选择了去打工,一部分则去读中职,毕业后进了企业公司,另一部分则留在村里,或照顾老人,或耕田种地。天长日久,男孩们渐渐都长成了男人,娶不上女人的就成了光棍汉。对于武心宽一家来说,老大老三和女儿都已成家立业,他们老两口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尽管耀发不怎么招人喜爱,但也是自家的孩子,而且腿脚不便,没个女人照顾,以后怎么过日子呢!眼下,他认为最为急迫的事情,便是给耀发找个合适的人,哪怕是个寡妇。有个女人在他身边,总比整天游荡好。于是老两口圈里时常养有几头猪,说不定哪天儿子找到合适的女人,就把猪宰了。
耀发边打电话边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子后,便陆续有人聚拢来了。他们一见面就嘻嘻哈哈,抽烟说笑,完全忘了武心宽的存在。看看人到差不多了,耀发一声吆喝,五六个人就往屋后走。
原本喧闹的院落忽然寂静下来,这才让李金光有了些警觉,这帮鬼东西拢到一块准不会有什么好事。他猛然吸了一下鼻子,停下了手上的活,缓缓站了起来。坐久了腰腿有些发麻,他拍开粘在身上的竹屑,刚想迈步,却见耀发正朝自己一晃一晃地靠近来。
“爹,我要杀猪。”耀发站到他跟前。
“杀猪?”武心宽瞪大眼睛问。
武耀发双手捋了两下头发说:“过些天歇马镇在九路寨风景区搞美食节,我报了个铺位,不过至少要先杀一头猪,做点腊肉辣椒骨。”
“你……你会炒菜?”武心宽还是瞪大眼睛问。
武耀发颔首说:“我……有师傅了。”
“你要是杀了,年猪呢?”
武耀发顿了一下,咬牙说:“先杀,年猪再讲。”
这个忤逆不孝的鬼东西!武心宽心里暗骂一声。要是以前,他肯定就朝他扇两耳巴子了,可是现在他老了,儿子也三十多岁了,这时候还打孩子,后果会十分严重,所以他选择了忍气吞声。人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呢。
早些年,因为竹编手艺好,市县里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牌牌挂在了家门口,确实让武心宽感到脸上亮光了一阵子。然而,随着年纪渐长,视野里的景物愈来愈模糊,手脚也不如以前灵便了。他时常想,手上的这把篾刀得要找个人传接下去了。他曾经多次把他要找的这个人定格为武耀发,但又一次次地被他自己否定了。这个他眼里的浪荡鬼货,至今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他哪里能接得下这把篾刀呢!
这时候,屋后传来一阵猪的嚎叫声。母亲慌忙从厨房里冲出来,大声吼道:“耀发,你要干什么!”
“杀猪。我要杀猪。”武耀发平静地说。
“耀发,妈求你了,这头留做年猪。你不过年了?”母亲几乎是央求说。
“还有两个多月才到年呢,明后天我再给您买一头大的。”武耀发说完,一手提着黑包,一手拎盆,肩膀一耸一耸地往屋后走了。
仿佛是晴天一个霹雳,母亲僵直地站在门口,手里的塑料潲桶咣啷一声,落在地上,溅起一摊水气。
“他爹,这日子怎么过呀?”母亲大声哀叹道。
武心宽朝她鼓了一眼,恶声恶气地说:“天晓得呀,谁叫你生了这么个妖孽。”
耀发来到猪圈旁边,见已经支好凳子,备好了腰盆。几个伙伴推屁股的推屁股,揪耳朵的揪耳朵,拉钩子的拉钩子。耀发赶快系了一条蓝色的围裙,从黑包里抽出放血红刀。站在一旁的老毛以为耀发会把杀猪刀递给自己,却见耀发气定神闲地坐在凳子上,从容地卷起衣袖,把锑盆递给阿牛。在不停的尖叫声中,肥猪终于被揪上檠凳,头搭在耀发的膝盖上,用力抓住前腿和后腿。耀发双眼露出凶光,虎视眈眈的认准猪脖子的一侧,左手抱着猪嘴,右手呼哧就是一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呼的一声抽出刀来,哐啷一声砍在斜对面的腰盆口上,那猪血,便从刀口处喷涌而出。阿牛不敢怠慢,赶紧将锑盆塞到刀口下方,接住汹涌的猪血。。猪,还在挣扎,叫声传出老远,几声之后,便只剩下哼哼的份儿,刀口处不断地向外冒着带血的泡沫,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弱,叫声越来越小,终于不再动弹,一命呜呼哀哉。
每年腊月,春节将至,鄂西北乡村家家户户都会杀过年猪,制造出这里独有的美食。只不过武耀发家的这头杀得早了,因而引起了他父母亲的疑虑。
当晚,武耀发亲自操刀切了几盘下水和一盘五花肉,每一片肉都薄似纸片,每一盘生肉都放了几根姜葱。老毛以前跟人合伙做过杀猪生意,有一些刀功,却不曾见过切得如此薄的肉片,不由地暗自吃惊。耀发还叫阿牛和阿昆做了一个火锅,投入草果姜片花椒辣椒八角香叶之类,再倒入半斤米酒,顿时香气四溢。
武心宽原本是不想和这帮鬼仔同流合污的,但终究顶不住香气的诱惑,和他们一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他无法相信,猪肉火锅原来可以做的这么好吃。更让他惊奇的,这一切都是儿子耀的厨艺,一个以往连炒个腊肉都咸得难以下咽的人,竟然把一个火锅做得如此美味,莫非是厨神附体了啊!
吃过晚饭,耀发又招呼几个老友继续帮忙。他们把猪肉和猪骨头剔开,弄来一大把柏树枝叶,将猪肉熏制成腊肉,把猪骨头剁碎做辣椒骨,把猪血拌上糯米香料做成猪血肠,一头两百多斤的大肥猪很快就打理完了。
父母亲和他的朋友们都料想不到,杀了这头猪只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没有人会想到,他武耀发已经悄悄迷上了烹饪这个行当。第二天,耀发又跟朋友们筹借了几千块钱,打算三天美食节每天杀一头猪。
3
武耀发没有哄骗父母亲,他真的是在镇里办的旅游美食节订了铺位。报名的时候主办方要求他给铺位起一个名字,他想了想就随口说:“叫九里猪肉香锅吧。”
主办方还为他拍摄了一张穿厨师制服的照片,连同他随口说的那个名字一起,背景是几头当地名产大黑猪,喷制成一块数米长的巨大招牌,挂在临时搭建的铺面上方。
开幕当天,他早早就把几十条熏好的腊肉条挂在铺位四周,中央置一口大铁锅,半夜里开始熬制的辣椒骨汤咕噜咕噜地沸腾,散发出诱人的肉香。帮手还是阿牛阿昆和老毛几个,不过现在是耀发当老板,他们是工仔,酬劳每人每天二百元。开始他们说什么都不肯谈工钱,耀发就威胁说,如果他们不要工钱他就另外雇请别人。他的狠话说出口,那几个人就不敢再推辞了。
耀发的九里猪肉香锅主打的是猪肉火锅边炉,为此他在摊位前边摆了八个木炭炉子,四边摆上条凳,炉上面架上一口铁锅,他秘制的汤料刚沸腾,四周便溢开了令人垂涎的味道。
初冬的鄂西北大地,早晨起来呼吸都带有淡乳色的雾气了。歇马镇的人们都穿上了冬装,各种各色的羽绒服厚外套亮煞了美食节。大山深处的歇马镇,跟矿区马桥接壤,与宜昌兴山搭界,和马良为邻,各色传统美食五花八门,独具地方特色,传统席面以四大六小,八大两品为主,酸菜炒五花肉肥而不腻,黄菜煮大肠香飘十里,糯米穰饭入口即化。加上这里地广人稀,人们吃苦耐劳,养鸡的养鸡,喂羊的喂羊,橡子豆腐更是一味佳肴,苞谷酿制的纯粮酒,自产自销的豆腐炕得二面黄,手工散子炸得喷喷香……真是让食客们大开眼界,大饱口福。一大早,武心宽熬不住老伴生拉硬拽,也搭上早班公共汽车,到风景区去看热闹。其实,他们到风景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来看看耀发是怎么在那里丢人现眼的。
武心宽与别人的装束不一样,他身穿一件草绿色的军用雨披,头戴竹编油帽,手提两只空鸟笼,一副旧时赶街人的模样。而老伴穿得略有些单薄,还是一身秋衣秋裤,头上也只是套了一顶腈纶毛线编的帽子,胳膊上挂的竹篮里装的是三十只还粘有粪迹的土鸡蛋。不消说,武心宽的鸟笼和老伴的鸡蛋,还没等他们走到街边就被明眼人给买走了。老伴不仅卖掉了蛋,还有一个前来参加美食节的外乡人看上了她的旧竹篮,一番软缠硬磨之后,硬是以两百块钱的高价给买走了。这样,两个老人得以一身轻松顺着人流逛进了临时搭建的美食街。
进入街市,人山人海。他们担心走散,两个人不得不手拉起手,就像年轻时他们互相牵手过河一样,生怕脱手了。他们还约好了,两人一个看左边,一个望右边,看看耀发是不是如他所说,真的在这里做火锅卖腊肉。可是麻烦很快就来了。他们刚走进美食街时,人流密度还不算太大,还能够看见两旁的铺位。但是越往里边走,人流就像筷条筒里的筷子,一个紧挨住一个,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有别人的肩膀和后脑勺,不用说看两旁的铺位了。
武心宽意识到,这样走下去等于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找不到耀发不说,还有可能被人流冲撞踩伤的危险。于是,他一边抓紧头上的竹帽,一边把老伴慢慢扯出人流,在一个卖山羊肉的铺位前停下来。
武心宽忽然闻到了一种久违的味道,这是一种混合了肉香和发酵过的草香味道。好多年以前,他第一次受邀到九路寨的老同学家做客,热情的老同学为他宰杀了一只山羊,同学媳妇把羊肉和羊骨砍成块煮成汤锅,把羊杂羊血和羊小肠剁碎炒干,与羊胆汁一起熬煮,号称羊杂汤。他第一次吃这种羊杂汤,当老同学给他打了一小碗,让他先尝试吃一勺时,一股难闻的味道从舌尖迅速蔓延向喉咙,冲击他的味蕾,扰得他差一点吐出来。然而,只过了几秒钟,一股爆炒羊肉杂碎特有的香气和一种苦尽甘来的味道,同时溢满了他的口腔。那一次,他竟不顾脸面,在众人面前连续吃了三碗羊杂汤,后来成为寨上的一个笑话。
他一时禁不住诱惑,干脆和老伴坐下来,点了一大碗羊杂汤,外加一份炒羊肉,两个人当成早饭吃了起来。
吃过饭,眼看来参加美食节的人越来越多,武心宽和老伴决定不再寻找元生的铺面,赶早回家去了。
第三天晚上,一脸疲惫的武耀发被一帮朋友簇拥回到家里。阿牛还把一尊用红布包扎的东西搁在神龛前八仙桌上。众人兴高采烈地鼓噪,试图让武心宽去亲手揭开红布,却被他拒绝了。母亲禁不住大家的鼓动,也是出于好奇,壮起胆子过去揭了,原来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照得她眼睛都模糊了好一会儿。
老毛顺手解开一个纸筒,摊开在两位老人跟前,得意地说:“阿叔阿婶,你们看看,这是两张奖状,都是奖给耀发的。一张是他的火锅入选歇马镇十大传统名佳肴,另一张是他做的火锅拿了美食节亚军。厉害吧!”
“那,羊杂汤呢?”武心宽将信将疑。
“羊杂汤?做的人太多了,最高也只是得了个优秀奖,好几十个铺位呢。”阿牛抬起鼻孔说。
武心宽晓得,儿子这一次应该是真做了一个好火锅,就如同当年他吃到羊杂汤一样。但不过,做一个好火锅又能怎么样呢?能当饭吃吗!会做火锅就能娶到老婆吗?穿上白衣服戴上高帽就能领工资了吗?他不信。他心里只清楚地记得,这个鬼东西还欠他三头大肥猪呢。
没等武心宽想明白,耀发老毛病又犯了。他又像上次那样,关紧房门倒头大睡了两天。
这个鬼娃子,狗改不了吃屎,禀性难移啊。武心宽和老伴望着奖杯摇头叹气,他们又再一次对这个反复无常的儿子失望了。
4
两老愁眉苦脸过了两天,事情似乎有了反转。第三天早上耀发终于起床下楼,他顾不上洗漱就像狗一样在院子里边兜圈边大声地打电话。武心宽边小心翼翼地削篾条边侧耳细听,他大致听出了一点零碎的信息。似乎是有人想请耀发去他家里帮做饭菜,对方像是个大户人家,不过耀发并不愿意,他没有讨价还价。
耀发打完电话,晃进厨房舀了瓢清水,回到走廊,开始大声地洗漱起来。这时,村主任刘军忽然笑眯眯地出现在院门口,大声地向武心宽打招呼,然后两个人开始聊家常。在武心宽的眼里,刘军是个大忙人,三两年不会到李家一次,今天忽然到访,颇让他感到意外。但他晓得,刘军显然不是来找他武心宽的,他边和他说话眼睛却不停地往武耀发那边瞄。
果然,待耀发洗漱完毕,刘军就撇下武心宽向耀发走了过去。
刘军是受村委会之托来找耀发帮忙的。村里易地搬迁,在村委会旁边盖了一大片精准扶贫房,这几天要入住新房,镇里的驻村干部要参加搬迁仪式,参加搬迁仪式的还有县烟草公司的扶贫干部邓局长。村里打算摆个长桌宴,集体庆贺一下。他听说耀发刚在镇里办的美食节拿了大奖,就过来出面请他去亲自掌勺。耀发听了二话不说便点头答应了,当即给老毛阿牛阿昆几个兄弟打电话,商量动身骑车去村委会。
当武耀发带领几个帮手开着摩托车身着厨师服出现在村委会的时候,乡亲们都觉得新鲜,纷纷过来围观看热闹。然而,当他们认出来人就是九里这几个光棍汉时,便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刺耳的风凉话,眼里投射出不屑的目光,很快就散开去了。
“耀发兄弟,你们真的能弄好这几十桌饭菜?别糟蹋了我们这头大肥猪啵。”一名组干部走到耀发跟前,对他表示质疑。
“你放心,弄不好我赔你猪。”耀发忍气吞声地说。
要是往常,耀发肯定受不了这个气,要么和人家打起了嘴仗,要么早就动手了。但老毛他们已经看出来了,此时此刻的耀发像是换了个人,他镇定地把围腰绑在腰上,吩咐大家擦洗菜刀砧板,切菜生火,一切有条不紊。
傍晚时分,随着村委会广播一声召唤,村里几十户新老人家几百号人迅速聚拢到了篮球场上,围坐在几十只火锅边。自然,众人很快就被耀发制造的味道淹没了。
往后不到一个月时间,耀发就被九里几个村里请去做了十几次大厨,毫无疑问,他做的火锅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观看他杀猪切菜,吃上他做的饭菜,成了乡亲们的一种享受。而他之后创新制作的全羊宴和土酒火焰鸡新吃法,更是让所有人惊叹不已。
5
一天,村口开来了一辆宝蓝色的陆虎揽胜,先下车来的正是村里黄家女儿阿花,之后她拉开了另一扇车门,迎出一位戴深色眼镜约莫四十出头的胖女子。阿花似是长得有些微胖,但容颜并没有多少变化,她自己身上挎了一个名包,手里还拎了一个猩红色的LV。她对闻讯赶来迎接的老父亲说:“爹,董事长很忙,这次就不去我们家了。”
黄老爹有些失落,疑惑地问:“你们来九里,不进我们家还能去见谁啊?”
阿花涨红脸嗫嚅地说:“张董事长要去见……武耀发。”
黄老爹哦了一声,脸一沉便转身走了。
仗着路熟,阿花很快就把客人带到了武家。两个光鲜的女人刚进院门,着实把正在编织鸟笼的武心宽吓了一跳。多年未见,但武心宽仍旧一眼就认出她就是黄家女儿阿花。虽说当年无缘成亲,但乡里乡亲的,他也不好给人家拉一副冷脸。于是他还是勉强挤出几丝笑容,先和她寒暄几句,又握了张董事长的手。
武心宽一声吆喝,女主人赶忙搬来两张竹椅和一个竹茶几,招呼客人坐下之后,又转回屋里泡茶去了。
刚坐下,胖女人就被屁股下边的竹椅舒服得闭上了双眼,嘴里喃喃说:“太舒服了,比坐陆虎舒服多了。”
“张董,武阿伯是有名的竹编手工艺人,他的作品还上过市里的博览会哩。”阿花指向院落边的一个敞开的棚子说,“你看那边屋子,那些工艺品全是阿伯编的。”
胖女人挣扎着坐起来,抓住阿花伸过来的一只手,站了起来,朝收藏竹编的棚子走去。
趁客人去参观工艺品,武心宽又叫老伴去叫醒了儿子,让他下来见客人。或许是干大厨太累了的缘故,武耀发现在还是嗜睡,没厨事时还是一觉就睡一两天。
听说有女客人登门,武耀发不敢怠慢,赶紧换上新买的风衣,下楼仓促洗漱见客。
十多年不见,耀发和阿花似乎都不曾迈过时间的那道门槛,握手的时候,他们都感觉到了对方手里温热的汗渍。
三个人边聊边喝了一会儿茶,耀发终于弄明白她们的来意。这个张姓董事长是搞农业开发投资的,新近到镇上搞了两个近一亿的种植项目,阿花是她的助理。张董还自称是个超级吃货,特别钟爱各种民间美食。她听阿花说,九里有个很受欢迎的大厨师,所以特意前来拜访他。如有可能,希望他能够到她的公司去工作,做她的私厨。
耀发似乎有些走神,并不在意张董事长说了什么,他的注意力都被阿花戴在她右手食指上的戒指扰乱了。他一时想不起,女人这样戴戒指是释放什么样的信号。不过,有一点他是清醒的,他不想做谁家的私厨,他想自由自在地制造味道。他还告诉她们,他正在酝酿成立一个厨艺公司,专门服务乡亲们的各种宴席,把美味留在乡村。
他不曾料到,没等他说完,胖女人就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大声道:“好,这个好!我入股,我投资。”
耀发听了却有些为难,他挠了挠后脑勺,犹豫地说:“这个,这个让我先想一想吧。”
胖女人又说,她老家有一个侄女,男人在贵州煤矿上瓦斯爆炸死了,有一个女儿。侄女年龄跟耀发差不多,长得不错,就是右眼有点向下疤拉,但做得一手好菜,如不嫌弃,可以撮合成一对夫妻。
耀发毫不犹豫地说:“这个,我得考虑考虑。”耀发还没真正的做过新郎,她不想要一个不是新娘的新娘。死了男人的二手货,晦气;离过婚的,大多是女人婚内出轨,她能出一次轨就会出第二次轨,敢离一次婚就不在乎离第二次婚。还是宁缺勿滥吧!
坐在一旁吧嗒旱烟的武心宽,突然把玛瑙石烟袋尾巴从嘴里把出来,烟锅子在地上磕了两下,说:“三十好几了,还考虑个鸡巴,只要能生孩子,好不好看都是一个球样,关了门,灯一关眼一闭,都是一样的效果。马上买猪请大厨,把事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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