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机缘大师召众弟子在明月堂相聚,堂外雨声淅沥,机缘大师如常坐在高台的蒲团,众弟子已知他的用意,皆立在台下,肃穆看他。
“你们本生于尘世,被我带到这山中,与世隔绝,失去尘俗的快乐,如今我老了,你们也是时候下山,回到原属于你们的世界,过你们原本该过的生活。”许久,机缘大师道。
“师傅,我们不走,要走一起走。”年少的静禅眼中噙泪。
“傻孩子!”机缘大师步下高台,抚着他的头,“你一生才刚开始,而为师已行将就木,我们余生道不相同,不可执求同进退。”
“那我们一起留在山上,兵来将挡。”
“傻话,一失人身,万劫不复,为师岂能担当得起?”
“师傅,”鲁瑜轻唤一声:“我们本是世间飘萍,随时等待消亡的运命,是您将我们握住,我们才得以存活;您将我们带到法渊寺,我们享用这里的阳光雨露,五谷百果,我们不仅活下来,而且活得有尊严,这一切都是您赐给我们,法渊寺赐给我们,我们还要去哪里?”
“智禅,你蒙昧!”机缘大师大斥,“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你此时怎可犯此糊涂?”
“师傅!四人齐齐跪下,“我们不走,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机缘大师满面残浊,衰老得可怕,他蹒跚着走近,一一扶起他们,端看良久,未几,拂袖转身,背对他们,厉声道:“今日,我以法渊寺住持之身,命你们明日下山,不得辩驳!”
众弟子从未见他如此绝决,尽皆愣住。
沉默片刻,机缘大师取出一只囊袋,“这些薄物,你们带上,入了市井可用。”他将囊袋交给鲁瑜,鲁瑜打开来,里面均是些细碎的金银珠玉,有些是从机缘大师的衣杖上剥落。
“师傅,我不走!”鲁瑜脱口而出。
“不服师命,逐出师门。”机缘大师厉喝,毫不留情。
“逐我也不走!”
“你当这是何处?”机缘大师怒目视他,如愤怒的罗汉,鲁瑜一时惊呆。
“你们即刻回去收拾,明日速速下山!”他的指令已不容辩驳,众弟子呆在原地,束手无措,机缘大师肃看众人一眼,绝然离去。
目看机缘大师离开,众人聚向鲁瑜,明禅焦虑道:“四弟,怎么办,你快想办法!”
鲁瑜低头不语,良久,果决道:“听师傅的,明日下山!”
“我们走了,师傅呢?”明禅错愕。
“师傅年迈,他们不会伤他,我们先下山,安顿妥当就回来接师傅。”
“确定他们不会伤师傅?”明禅盯着他,鲁瑜沉重地点点头。
晚时,鲁瑜来到静禅房间。
“收拾得怎么样?”他问。
“都准备妥当了。”静禅凄然一笑。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二师兄和三师兄身体有疾,下山不便,我画了一张图,里面标示了最便利的下山路径,我们就按此下山。”鲁瑜坐下来,打开手中示图。
静禅端看他,微微点头。
“你明天要多担当一些,二师兄不便攀爬,你把他的绳子栓在身上,以免意外,三师兄个子小,你随时看着他,别离得太远,我最后下去,方便善后。”
“嗯。”静禅乖巧地应着,未说多的话。
“你们随身物品,我提前用绳索送到山脚,绳子上我做了标记,你顺着标记到山下取就可以。”
“四师兄……”静禅忽然紧紧抱住他,欲言又止。
鲁瑜抚着他的头,也把他抱紧了,喃喃地念,“静禅,你长大了,你长大了!”
是夜,鲁瑜坐在灯前,写完最后一篇日记,合上笔记簿,看向窗外。外面雨已小了很多,他站在窗前,凝思一刻,未几,从柜中取出另外两只笔记簿,连同刚刚写完的这一本,一起包缠起来,揣在怀里出了房间。
他径直向着巨松行去,帅狼在此长眠数十年,在他心中,它始终还活着。巨松就在身前,他虔诚地仰望,像少年时那个下午,他第一次靠近它,被它的伟岸征服。瞬间,往事电光石火般在他脑中迸裂,又浮光掠影地沉落,所谓人世沧桑,不过是念念回望。
许久,他伏下身来,把脸贴在磷石间,轻唤一声“帅狼!”
“再见时,我们还能相认吗?”他笑起,对着雨湿的磷石亲吻。
“师傅多放纵我,千里之外将你带来,今天我第一次见他动怒,他转身时,我明白他的心,他要我们活着……”
一只碎石从山顶滑落,在寂寂的夜晚,发出叮咚脆响,鲁瑜不觉看过去,却见一人孑立在山顶处,正是机缘大师。
“师傅!”鲁瑜站起,朝他跑过去。风掀动机缘大师的暗色长袍,他的身体在风中伫立如柱。
“今夜雨便要停,明日你携师兄弟们尽早下山,天黑前可平安到达。”他走近时,机缘大师嘱他。
“是,师傅!”鲁瑜乖乖回应,搀起师傅,与他一同往下面走去。
“算一算,你上山也有三十年了。”机缘大师感慨。
“嗯。”鲁瑜看向巨松,“我没想过会离开这里。”
机缘大师看他一眼,停下步来,寻一块圆石坐下,轻叹道:“总会再来!”
“世间万物,有生命无生命者,均在不同的时空中轮回,佛家言六道,穹宇之大,何止六道。似一块石头,今日从山顶滑落,落到山底,明日飞沙走石或山崩地裂,它又上来了。有生命者会死亡,无生命者亦可因机缘巧合而获生命,一朵野花的生命不过匆匆数月,待它萎亡后,神髓注入新的载体,可能是石,可能是虫、可能是雨滴,也可能是人,穹宇万物相生相息,互为转化,形体会消亡,而神髓不灭。所谓修为,正是籍由形体提升神髓的精度,不同精度的形髓注入不同形态的载体,载体的形态越高,对神髓的要求也越高。
我们此生被我们所依附的形体所系,在我们附入这形体时,格局已定,但此生消亡后,你的神髓会注入哪里,则与你此生的行为相关。”机缘大师看着远方,静静道。
“那末,大师兄,帅狼,他们现在在哪里?”鲁瑜问。”
“前世、今生、来世,相互绊绕,不一而尽,有生命的世界再转化,更比无生命的世界复杂,如果一个人临死前有极强烈的诉求,而他此生的修为又够,这诉求也会轮积到下一世,使今生与前世相衔,而下一世又为今生所系。
心禅、帅狼,它们的神髓注入哪种载体,何时注入,是否有机会再为人,都是他们今生造就的。”
“我能再遇见他们吗?”鲁瑜执着。
大师笑一笑,“全看机缘!”鲁瑜兀立在他身边,若有所知,又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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