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凌晨时,心禅再次失眠,他每日睡梦中浑浑噩噩,今夜尤躁动,满脑子奇形怪象,搅得他头痛欲裂,四更时,他实在受不了,兀自爬起来,跑出门外。
旁边鲁瑜房间的灯还亮着,他顾看一眼,心生怜惜:他还似少年时怕黑么?想时,悄然踅进去,桌上油灯微弱地燃烧着,鲁瑜合衣躺在床上,心禅走近去,看他的面孔,这面孔真像他父亲,沧桑中透着威武刚毅。他静静地凝望他,那上面有一股抹不去的忧伤。
油灯燃尽,房间陷入黑暗,心禅站了会儿,自出房间外。身外黯淡无光,山上的秋夜,罕见的没有月,但这凉风吹得人舒服,他摸索着,跌跌撞撞步向寺外。
南面巨松的影子依稀可见,那下面,帅狼已安躺了许多年,他看定巨松,想起年少时那个黄昏,他与鲁瑜一起埋葬它的情形,思忆间,眼前忽现一片霁云,如同混沌天开,渐至霞光万丈,他欢喜着,急急往霞光奔去,未几,脚下一滑,摔身跌落。
清晨,法渊寺外漫山遍野的呼唤,鲁瑜终在山腰的一片磷石处找到心禅。他浑身是伤,不省人事,鲁瑜抱起他,往寺内狂奔,手触到他的体肤处,冰冷不堪。
“快,被子打开,拿火炉来!”房间里,鲁瑜焦道。
“再添一只火炉!”
“热水,热水……”他已经焦虑到心慌。
众人围转在房间,手忙脚乱,鲁瑜脱衣钻进被窝,抱住心禅僵冷的双脚,把脚心贴在自己胸口。十岁的静禅在为他擦药,突然扑倒在他身上,呜呜痛哭,“大师兄,你怎么伤成这样?”,
心禅躺在床上,听这恍如隔世的喧嚣,泪悄然从眼角渗出,他累了,只想睡觉,除了睡觉,他什么也不想做。
机缘大师在明月堂里诵经,即便是个傻办法,他依然要做,只愿这孩子,能再挺过一劫,寒风吹过经堂,吹涩他睑下纵泪。
“大师兄!”鲁瑜在被中感觉到心禅手脚腾动,惊呼一声。
“大师兄醒了?”静禅听他唤,扑到床前,看到心禅睁开眼,惊喜不已,“大师兄醒了,大师兄醒了!”
“快去告诉师傅!”鲁瑜急命。
“嗯。”静禅疾风般跑走,悦禅和明禅闻声撞进来。
“二弟,我饿了!”心禅向进来的明禅道。
“啊!”明禅惊呆。
“我饿,二弟,给我做点吃的。”
“好……好……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明禅抹着眼泪,又哭又笑,一颠一跛地跑出去,悦禅从后追出来,“二师兄,我帮你!”
心禅在被内翻了个身,脚触到鲁瑜赤裸的肌肤,倏然一惊,“四弟,你……”
“快把衣服穿上!”他呵斥着。
“嗯。”鲁瑜听话地爬起来,刚起身,又跌下去,为了暖心禅,他自己已冻得四肢麻木。
“大师兄,喝点热水。”衣罢,鲁瑜将热水喂给心禅,热气下去,心禅渐觉活络,仰面靠在床头,与鲁瑜说话。
“四弟,我也不过就这一两日了。”
“大师兄,勿胡思乱想!”鲁瑜阻他。
心禅笑起,气息微弱地摇头,“我此时脑中出奇地安静,什么也没想。” 他说时,微微舒口气,闭目仰息。
“四弟,记得那时我们说的话吗?”心禅问他。
“什么话?”
“如果有来世,你想做什么,现在想好了吗?”
鲁瑜摇摇头,“没有。”
心禅笑起,“我想做一棵植物,有茂盛的根,扎在土壤里,根深蒂固,生生不息。”
“大师兄……”鲁瑜悲怆,伏到被面抱住他,两人皆沉默下来,鲁瑜的脸贴在他被间,忽听他肚中咕噜噜的蠕动,神情一振:“大师兄,你饿了?”
“嗯!”心禅点头。
“我去厨房看看。”他说着,刚要起身,明禅与悦禅已端着食物进来。
“快,摆过来。”鲁瑜道着,三人齐齐将饭菜摆到床边。
心禅见到食物,突觉饥饿难耐,迫不及待地抓起钵碗,狼吞虎咽,鲁瑜看他的样子,但觉反常,按住他的手,“大师兄,慢些!”
心禅不理,狂吞猛食,汤汁唾液漏洒一地,未几,他抓起一只包子塞入口中,嚼也未嚼
硬咽下去,正吞咽间,突然停住,滞滞地抬起头来,望众人痴笑,不一刻,他面色发紫、浑身抽搐,蜷成一团在床间扭动,众人大惊,捉住他的身体,手足无措,慌乱间,心禅已安静下来,他缩在床角,面目扭曲,眼珠在眼睑内微弱地翻滚,他竭力看向众人,最后,目光落定在鲁瑜身上,微笑着,微笑着,许多难舍,许多眷恋,渐渐阖上、阖上……
“大师兄……”众人疾呼。
机缘大师于经堂内听到呼声,倏地站起,疾风般奔去,浊老的面孔在风中,凄凉得晃荡。
“静禅,你上山时是哪一年?”鲁瑜站在心禅坟前,问向静禅。
“庚子年,一九六零年。”
“一九六零年……现今是哪一年?”
“丙午年,一九六七年。”
“一九六七年……”鲁瑜念着,看向远方,远处乌云密布,惊雷滚滚,“大雨就要来了。”鲁瑜看着如涌奔突的浓云,兀自道。
机缘大师半夜醒来,深觉不宁,连续数日,他一闭眼,便满脑繁花似锦的绚烂,似火若金,伴着炙烈的光焰,一次又一次向他袭来,避无可避。多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困扰,双目一阖,脑中便如云在烧。
他坐起来,侧看向窗外,夜色如水,虫鸣蝈叫都这般恬然,一切如旧,未有任何异象。
“为何会反复会这样的梦?”他咀嚼着,心神不宁,未几,干脆起身往寺外走去。出寺门未多远,突然看到山下隐隐约约一片光火,待细看时,又没了踪影,他心下一惊,本能警惕。此处地处蛮荒,又兼群山林莽,向来人迹罕至,而法渊寺所处这座小山,在群山围裹中更难发觉,谁会到这里来?他思索着,盯看下面,再未见那光火。
“是错觉吗?”他自问着,犹豫一刻,往蚩尤台奔去。
“蚩尤台”是山间绝壁处矗立出去的半截横崖,站在崖间,山下形势一览无余,是绝好的瞭望之处。机缘大师端坐在蚩尤台上,一直凝望着刚刚光火出现的地方,果然,约摸一两个时辰后,那光火又亮起来,持续几分钟,旋即隐灭。这一晚,它再未出现过。
机缘大师不肯罢休,次日白天,他细观一日,山下毫无动静,入夜,那亮光又时不时地映出来,整晚持续多次,机缘大师确信无疑:的确有人靠近了这座山,就在法渊寺的山脚下。
凌晨,鲁瑜如常出了寺门,正待往巨松去时,忽见师傅从寺外归来,不觉诧异,“师傅,您没睡?”他迎上去。
机缘大师满面忧患,定看他,“智禅,你下山走一趟,山下可能有事。”
“啊?”鲁瑜吃惊,看师傅的神色,知他焦忧,立即道:“好,我这就去准备!”说时眷巨松一眼,扶师傅回到寺中。
鲁瑜到达山下,刚过正午,他穿梭在密林间,揣摩着机缘大师说的地点,围着山脚巡逻,转至背山时,忽听有人说话,他忙隐在一片棱石后面,循声探看,这一片山脚不知何时已被掘出一个巨洞,声音正是从洞内传出来。
“狗日的胡瞎子,迟早斗死他,半个多月了,害得老子一天也没睡好觉!”
“不用你斗,瞧着吧,严晓鸽用完了他,立马把他办了。”
“嗯,严晓鸽向来心狠手辣!”
“所以他能当司令,我们都得听他的。”
里面似很沮丧,一时静下来,鲁瑜靠近一些,往里窥望,原是几人围着篝火烤红薯。
“他这次要再立了功,就是全国的红人。” 一人猛吞烤熟的红薯道。
“哎,你说胡瞎子的信息准吗,这山上真有寺?”
“有寺,我前天也看到了,苏联的高倍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
“那完了,这寺藏得这么深,铁定有好玩意儿,严晓鸽找出来,又是头功。”
“唉,这货运气好,被他抢了先机,我要是早点把胡瞎子办了,他也没这个机会。”这人说着,愤愤地扔出一只红薯皮,正好打在鲁瑜脸上,鲁瑜愣一愣,腾手把红薯皮拿下,未料脚下一滑,碎石纷纷滚落。
“谁?”
“谁在那里?”几人大惊,立刻冲出来巡看,鲁瑜迅速爬上一颗大树,借硕枝隐身,几人寻了一阵,未见异常,又回到洞内。
“应该是松鼠或黄鼠狼之类吧,这里有谁能来?”其中一人道。
“也是。”近旁者附和,忽又心生疑悸,“万一是严小鸽的人呢?他偷听了我们的话,回去报告给严晓鸽,那我们就麻烦了。”
“是啊,严晓鸽肯定把我们定成组织叛徒,全弄死。”另一人惊恐。
“瞎操心什么!”另两人斥道,“屁大点动静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还怎么干革命……”
趁他们聚在洞外讨论的间隙,鲁瑜潜至洞内,里面堆满大箱和铁器,更有大量的硝石火炮,鲁瑜一惊,他们就是用火炮炸出这么一个山洞?正思时,那群人已回来,他连忙躲起来,择机踅出洞外。他在洞外详细勘探,洞侧一二十米处,已被他们开出一条上山的通道,再有一小段,就可以通达山顶,这方位恰在法渊寺大门的背部,他们在寺中根本无法觉察。
“好了,吃饱喝足,先睡会儿,等晚上人来了再开工!”那群人喊着,回声从洞内传出。
鲁瑜勘探完后,寻了一处隐蔽处藏匿,等待天黑。
夜幕深临,近百人的队伍踏着荒径黑压压萧杀而来,白天烤红薯的那几人在巨洞前燃起篝火迎接他们,队伍前面一人骑着马,尚未到达洞前,那几人已匆匆迎出去。
“三日之内,必须把路开完,若敢延误,一律法办。”骑马人威风凛凛喝道。
“是,严司令!”几人簇拥上来扶他。
那人下了马,并不理会他们,径直往洞内奔去,那几人互看一眼,悄声怨道:“白天不能开工,晚上又不让多点灯,怎么快?”
“别说了,我们是责办核心小组,就是来替他受罪的。白天当然不能开工,他还指望着山上的宝贝呢,万一和尚们发现,先把宝贝转移了,岂不是白干一场!”那人道着,转身去吆喝开工,洞内此时火把遍燃,人声鼎沸。
未多久,人群扛着工具从洞内出来,顺着开出的山路上行,鲁瑜隐在密林间,随他们一同上去,这些人上了山,卸下工具紧锣密鼓继续开掘,鲁瑜暗观良久,悄然返回山下,换了绳索,趁夜回到寺中。
机缘大师夜不能寐,一直在大门外等他,见他回来,远远迎上,鲁瑜忙将这一趟见闻报于机缘大师。
“阿弥佗佛!”机缘大师听完,双手合一祈告,身体摇摇欲坠。
“师傅!”鲁瑜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他,“我陪您进去休息。”
机缘大师摇头,竭力稳住身体,“该来的总要来!”说时沉吟一刻,转身往寺背走去。
鲁瑜跟在他身后,一路沉默,许久未下的雨,正毛毛落下,机缘大师到达他们开山的方位,站定在一堆凸石上,层林遮蔽,他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能听到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他伫立在那里,感受到他们摧毁一切的气息,这样惊天动地而来,不达目的岂能罢休?
天渐渐亮起来,机缘大师站在雨中,身上似结了一层霜雾。
“心禅走了几年?”他眺向远处心禅的碑墓,幽幽问鲁瑜。
“师傅,三年零一月。”鲁瑜低道。
“三年零一月……”机缘大师嚼咀着,若有所思。
“智禅,为师有一事求你。”许久,机缘大师转向他。
“师傅,何言相求!”鲁瑜惊慌跪下,机缘大师一把拉起他。
“心禅去后,寺中事务皆由你打理,几位师兄弟也都信服你,”话至此处,机缘大师停顿一刻,凝睇他,“为师乞你带师兄弟们下山,明日就走,越快越好!”
“师傅,”鲁瑜惊,一时未反应过来,“你要与我们分开?”
机缘大师滞重地点点头。
“不,要起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鲁瑜急道。
“师傅已老,下山并无意义,而且,我也曾对清玄大师承诺过:我在,寺在!”
“那我们一起留下,他们为寻宝而来,山上既无宝,他们能怎么样?”
“岂是这么简单?”机缘大师苦笑。
“为师心意已定,休要多议,你稍后回寺准备,明日便下山。”
“师傅,我不走!”
“必须走!”机缘大师不遗余地,肃目对他。
“师傅……”鲁瑜欲再说,机缘大师已旋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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