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在纸背面的线

作者: 黎澜清 | 来源:发表于2018-03-01 15:59 被阅读0次

    写在文前:想写一个纯粹的、甚至有些荒诞的悲剧,格调比较“丧”;如果您对故事有什么看法,还恳请您能留言,感激不尽

    -1-

    王池躺在离家不远的田埂上,眯着眼看天上的云,一只手垫在后脑勺下面;另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手心向天,虚张着五指。山岭的天上总是流着云。王池喜欢看云,他老是觉得这云是从省城流过来的,而省城一定是招云喜欢的,云从天上朝省城看,看到什么就变成什么样。这一朵是自行车,那一朵是大楼房,噢,楼房后边还栓了一条狗。

    已经有十四个月没有下过雨了,山岭的河都渴成了沙子。王池家的地干得豁开许多口子的时候王池的父亲病倒了。父亲卧在床上,腿粗肿着,嘴唇萎皱得像一朵雏菊;王池每天都看父亲的身子像是在一寸寸往里缩。王池就把母亲嫁过来时作嫁妆的朱木箱子清了出来,然后去请医生来看。

    医生来看过了,摇头说治不了,王池就把箱子拖过来,挨在身边,咚的一声跪下了。医生说我只治得病治不得命呀,王池就把头磕到地上,溅起一蓬浮尘,说我把命给你。医生叹口气让他把箱子收好,转身走了。

    王池从此就在家守候,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那田埂。父亲是这阵旱来时病的,那要是这阵旱走了,下雨了,父亲应该就会好了。王池就每天去田埂上看天,看绵延的云什么时候变黑,看雨什么时候能下。

    王池并没有把箱子收起来,而是把箱子推到父亲的床边,王池有时坐在箱子上看着父亲越来越凹的脸,有时靠着箱子坐在地上听父亲一阵急促一阵缓慢的出气。王池的母亲是难产死的,生王池时母亲流干了身体里的血,王池是被母亲的血包着降生的,后来就越长越黑。父亲告诉长大后的王池,他进去看时母亲的脸是透明的,他抱起母亲时感觉像抱起了一捆纸,他才知道大人是可以这么轻的。王池听了就哭,父亲也跟着王池哭。

    有一天王池正坐在箱子上想削出一个木碗,身旁的父亲突然发出了几下浑浊的咳嗽声。王池就放下刀去看父亲,他看见父亲凹进面窝的脸慢慢鼓了起来,他去掀被席,父亲的四肢还是萎缩的。王池就知道了,这是父亲最后一口气运了上来,王池从箱子上下来,跪到床头,眼泪就流下来了。

    父亲喉咙里翻动着冗郁的声响,王池就把耳朵贴到父亲的嘴边。他很清楚地听到父亲说,别等雨了,你好好的活,去省城吧。王池就把嘴巴贴到父亲的耳边说,雨不来了,我去省城。然后王池就听到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口气是那么悠长,以至于王池认为父亲在吐一朵云,他立起身再看父亲,父亲的脸像一个放没了气的皮球。伸手在口鼻上试,已经没有呼吸了。

    王池就把父亲埋到了自家的地里。

    村里人一直在陆陆续续地出走,向四面八方散去。王池看之前出了村的人脑袋上都跟着一朵云,天上的云从着地上的道,人在地上走一步,云在天上走一步。王池同想去省城的人们汇合了,行路前他仰头看天上流动不息的云,同行的人说要走了,王池没低头,说再等等,同行的人奇怪,也看天,并没有看见什么稀奇,以为王池是在想父亲,也就没催促了。王池看着天,终于看到了一朵云慢顿顿渡到他头顶,不动了。王池就把头摆回来,说走吧。

    -2-

    王池随着人们来到了省城。

    他第一次见到那么高的楼房和那么窄的天空,地上有那么多的行人,那么多的店铺。他感到印象中的云和人的位置对调了,和行色匆匆的路人相比,云是那么的恬静安分。

    王池一行人像一捧水渗进了省城,接着就被林立的楼房截成了几股。王池的手很巧,在工厂落了脚。工厂有宿舍和食堂,王池很满意。

    后来王池结婚了,妻子叫王洁,也是工厂里的外来工人。

    她和王池结婚是因为有次她踩空了楼梯,将要落地时王池接住了她;但也并不是说王池单接住了她俩人就结了婚。王洁先是报答性地给他送了几天饭;第四天的时候王池再一次接过王洁带来的饭,道谢后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他认为救下王洁并不算什么大事,王洁这几天送的饭足够还情了。王池就抬头想告诉王洁让她不用再送了。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一只蝴蝶停在王洁的头发上,王洁被这可爱的小生灵惊喜到了,她极小心地抬手,慢慢地往头发上靠去。又害怕惊走了这难得的美丽,手就在耳畔停住了;脸上满是欢喜又不知所措的微笑。王洁是背着窗户站着的,那窗户向阳,那天又是晴阳天,阳光经过王洁时仿佛变慢了,在她周身晕染了一圈水一样的光,温和又明亮。

    王池就呆住了,他屏住了呼吸,以为在梦境,心想到这好看的,那句话就窒在了喉咙里。王池轻轻吞了口唾沫,把先前想说的话一并吞下了肚子,才发觉喉头这时是哑的。王洁注意到了王池在盯着她发呆,脸颊立即红了,慢慢地偏过头去,另一只手捏住了工作服的衣摆,轻轻咳嗽了一声。王池就像才梦醒,又吞了口唾沫,小心地对王洁说,你今晚夜班——我送你回宿舍吧?

    王池虽然黑是黑了点,但眉目分明,模样还算周正。王洁余光瞥见王池脸上认真的神情,想点头,下巴才稍压低又想起头发上还停着蝴蝶;王洁一顿,改变了速度,将下巴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移,又一厘米一厘米地抬起来。蝴蝶终于还是被惊起了,扇动粉翅,要出窗外去,王洁就跟着去看蝴蝶,蝴蝶是飞出了窗外,飞到工厂的绿化上,变成了一朵花。

    再后来两人就结婚了。两个人邀了相熟的工友,在工厂旁的饭馆办了婚礼。捱着马路摆了两张桌子,铺上了大红色的桌布;一人一个鸡蛋一碗面。来宾先是吆喝着起哄,喊嘴一个,嘴一个——。王池就亲了王洁一下,王洁一只手捂了脸一只手伸过去掐王池的腰,来宾就吆喝着鼓掌,喊好啊,好——。路上的行人和天上的流云都停了脚往这里看。王池看天上的云,觉得现在它们都是从山岭流过来的,云从天上朝山岭看,看到什么就变成什么样。这一朵是家里的地,那一朵是山坡上的树,噢,父亲在树上抽旱烟。王池嘿嘿地笑起来;婚礼就算办完了。

    -3-

    王池和王洁结婚后的头两胎都是女孩。后来大女儿去做了保姆,二女儿提了竹篾篮子卖花。

    第三胎终于是了男孩,王池和王洁商量了很久也定不下孩子的名字,王池就提了一瓶酒去请厂里那个上过学的“秀才”给取个名字。

    “秀才”拿过了酒,问王池想要个什么样的名,王池说,好听的。“秀才”眉头皱了一下,说这世上好听的太多了,光好听不算够,要包含期愿在里面才上佳。王池想了想,说我期愿他出人头地。“秀才”沉吟良久,说你自己的名字格局就太小了,池子!又说,你是希望儿子日后比老子强的吧,那就叫个“鲲”吧,“王鲲”这名字格局大,扶摇直上九万里!

    于是男孩就叫王鲲了。

    -4-

    有了家之后,王池工作更加卖力了。由于业绩出众,王池被提拔来管一块车间,虽说是管,却和普通工人并无太大区别,每日照旧就位上工;只是车间的大小事宜都来麻烦王池了。

    王鲲十岁时,王池和王洁掂量了口袋,把王鲲送到县城的学校读书。有次王池去县城办事的时候心血来潮,想去看王鲲是怎么读书的。来到学校后被老师误认为王鲲的爷爷,状告他说:你孙儿不是读书的料,还是回去吧。又拿了王鲲的记录来,王池小心地说老师我不识字,您受累给我念念。老师就把记录摊在桌面上,一条一条指着,读给王池听。王池听到一连串逃学、顶撞老师、早退的字眼,立即感到眼前蒙了层黑纱,嘴里麻木了,像有火在脸上滚动。这些词拳头一样往他心上攮。

    王池把王鲲抓了回去。王鲲跪在地上,王池两手抓住一个竹篓子的边,一把豁开来,收捡了洒落一地的竹条,揪住王鲲,打得竹条尽断。

    状告的次数多了,王鲲于是退学了。

    王鲲便去闲荡,王池和王洁已经不给他生活钱了,王鲲就去了从县城到省城必经的一条石拱桥边候着,等人力车过来就快步窜到后边给推上桥去,得几个零钱花。王鲲也去省城。去省城的大世界剧场看话剧、看走钢丝;也去街边的评书摊听评书,去看街上江湖汉子的耍把戏。但从来不靠近王池和王洁的工厂。王鲲尤其爱话剧,一看就是大半日。

    过了几年之后,王池托了关系,塞了钞票,把他儿子送进了另一个工厂,让王鲲在那里扛米袋。王鲲身形瘦槁,举将起来,惨叫一声便被压倒在地,活像一根被石头砸折的木棍。此后说什么都不去了。王池气极时,手腾的一下举过头顶,想要去打王鲲,王鲲就跪缩在地上,扭过身子,双手外开伸在头上;王池看他的样子,父亲皱缩干萎的身子在眼前闪过,王池感觉手像没了骨头和血筋。他背过身,捂着脸流泪。

    这年末,省城飘了雪,王鲲改去扫大街。没几天又罢手不干。王池瞪着眼问他为什么,王鲲说,扫地就扫地,非逼着我们穿红布衫,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扫大街的,真的是丢人。王池听罢愣了好久,然后使劲拍了一下大腿,拿过火钳夹了面前的炭块想要去捅王鲲,王洁拦住了他。

    王鲲十九岁,一场夏雨过后王池病了。医生说可能是过劳,也可能是遗传——王池瘫卧在床,且几乎失明。此年末的一个冬雪天,王池突然自床上弹起足有床沿那么高,身体痉挛着,双手不断攀抓空气,说有人要来杀他。王洁来握住他的手,王池就不痉挛了。王洁流着泪擦掉他额上的汗珠,听到王池说:我看到父亲了,他在那朵云上面。王池一双灰暗的、黏结着翳痕的眼睛突然有了光彩,王洁感到自己的脸被这久违的目光抚摸着。王池说,洁啊,我要走了,谢谢你,我很幸福——你去把他叫来。

    王洁把王鲲的手塞进他的手中,王池挠挝两下,把眼睛闭上了,说,你好好的活吧;手就松开了。王洁颤抖着去试王池的口鼻,已经没气了。王洁就扑到王池的身上,一直哭到呕吐不止,几乎背过气去。王鲲在床边跪下了,也跟着哭。

    王鲲的两个姐姐回来了,王洁就叫来了收尸车。王鲲被母亲姐姐裹携着,跟着收尸车跑了一路。脚底一错差,四人都摔倒在地上,再看时收尸车便在雪里隐去了。

    王池走后第二年的夏天,王洁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头先着的地。捱到王鲲过来,王洁极缓慢地揩去了面上汪着的血,长叹了一声,没了动静。


    -5-

    王鲲便去露宿街头。每餐仍是在饭馆小摊吃,他不屑像乞丐们一样在垃圾里刨食,或是在野狗嘴中夺肉糜碎骨;也没有乞丐在意他想的什么。一次夜宿醒来,发现钱财全被洗劫,王鲲于是决定去投靠姐姐们,但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姐姐们嫁往何方,夫家甚姓。王鲲饿了三天,于是和其他乞丐一样了。入秋之后北风像裹挟着刀子,狠狠地自衣服缺口钻进去,刮身上的肉。王鲲和其他乞丐相互挤凑着,把废品角料堆叠在身前,想挡些寒铁丝般不断在腿脚上挝挠的风;又把报纸油布尽量拉扯展开来贴在身上。每夜蠕动呻吟,咬牙苦捱到天亮。

    王鲲翻垃圾桶,翻到一窝肉乎乎的老鼠,掐了脖子提来,张口就要咬。那老鼠仍吱吱扭动,将嘴牙挣出,咬了王鲲。王鲲受痛把老鼠甩在地上,老鼠翻了身飞快地窜走了。王鲲愕然盯着手上的牙口印子,良久后恍若长梦初醒,嚎啕大哭。

    雨天连绵,省城积了几天的水。一天夜里王鲲蹲在街边的屋檐下,听着雨声彻夜无眠。天刚蒙白王鲲便站了起来,跺了跺脚往一家工厂走去。路上王鲲淌着浑水前行,踩中被雨水冲开的下水道,喊叫声还扼在喉咙里,人便囫囵沉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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