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医院回来的我身上只有十块钱了——这些钱还够我吃一天,猫粮还有半袋够晓忧吃上一周。
晓忧是一只猫,我从北京带来的——那时我带了两只猫离开北京,一只叫晓忧另一只叫晓愁,寓意通晓忧愁。
事实证明她们跟我离开北京确实做到了一点,之前的我一只觉得那家的猫反正也要送人,跟别人跟我并没什么差别,但我错了,我甚至没有能力保证每天给她们一份猫罐头,还让晓愁丢了——半年后我才知道,她是被五十米外一个老太太抱回家了,只因为她孙子看上了这只猫。当那只猫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面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浑身脏兮兮的她痛苦极了,身子在抽搐,大概是误食了老鼠药之类的东西,不远处那个老太太正抱紧了她还小的孙子,我猜她一定看出了我眼里的愤怒。
伤口深达2cm,已经裸露出白色的肉,混杂了鲜红的血,看起来美味极了,我倒也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身体内部的肉是白色的
小城市的医生用他笨拙的手法敷衍地缝了七八针,我逼走陪我的小小,一个人拔掉消炎点滴走出了医院。
伤痛,孤独,贫穷,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那两只只会惹事生非的猫,而那位不认识的老太太还为了自己偷走了其中一只。
消炎点滴太他妈咸了,我却实在不想看着伤口发炎的感觉无动于衷,只好学电视剧里面说的,直接喝了下去。
如果让诊所扎的话还要十块钱,实在扎不起。
夜幕降临,我去旁边的超市买了一瓶啤酒五袋三鲜伊面回了窝——我不想把这个九平米的鬼地方称为家,哪怕它他妈的冬天不会漏水我可能都愿意把它当成家。
我把硬币扔进柜子,又从里面的袋子里面掏出一块冰糖扔进了嘴里,用力咬碎,大叫了一声“爽”,心想多甜啊,多幸福啊,想着想着就哭了。
旁边的晓忧倒是配合地喵了一声。
小小打来电话,问我腿还疼吗。
我把电话放的老远,用力抽了抽鼻子,重新把电话放到耳边,说道:“这点伤不算啥,明天见。”
“你今天伤口刚缝好,明天就好好歇一歇吧。”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腿上已经被鲜血浸透的绷带强壮镇定:“说了没事。对了,帮我谢谢你爹,要不是今晚他留我加班我腿肯定不会受伤。”
说完我就把电话挂断了,我害怕自己没忍住在她面前哭出来。
屋外有鞭炮的声音,我才想起已经快要过年了,可是我又该去哪儿呢,我从来不觉得我有家,家人这种身份在我眼里跟敌人的最大不同是我不会想要报复敌人,但我想报复家人——这倒是很久前的想法了,现在没那么恨了,只是做不到真正放下。时隔多年,很多人都用“毕竟是你家人”之类的话试图让我走出内心的仇恨或者阴影,但我并做不到。
八点一刻,我有点困了,放下手机,望着天花板,那里布满了水珠看起来实在让人不舒服。腿其实还会有点疼,这种疼痛让我特想放声高歌,《我真的需要》或者《北京北京》都可以。
我很穷,穷到只剩下几块钱,向后看没有人,向前望没有路,只有九平米漏雨的房跟一只半岁大的猫。我要是能这样睡着然后长眠不起就好了,活着太累了,去他妈的,可是晓忧呢,她陪了我这么久。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凌晨四点,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去的,就好像我不知道未来会在哪一天不幸地死去。
我煮了三鲜伊面吃完后开始步行前往那个批发部,事实证明身体的自愈能力还是比较强的。后来又听到一些话,大概的意思就是,真正的男人,只要没死掉,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还能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受太严重的伤倒下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这大概是我们对这个浩瀚世界里所有巨大绝望所做出的最渺小的倔强。
前一天刚出了车祸缝针第二天就要步行几公里去为了一小时十来块钱继续工作,这样的事情放到现在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做了,当时除了吃饱我找不到任何追求,猫咪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不想办法赚钱她也不会好过。
小小知道我是个倔强的人,看到我果真缝针后第二天就出现没有表现出一点意外,只是轻描淡写地打了个招呼“来了啊”。
小小在一个二本大学读的津津有味,一个九五后女生,黝黑的皮肤据她说是练车练的。
一起工作的叔叔们总喜欢开她跟我的玩笑,我却总觉得是两类人,比如学历比如身份。
我一直承认学历是重要的,包括我出来后受到的种种,都足以说明,没有学历且才华还不够支撑自己的时候会有多艰难。
但是许多读了大学的人智商情商乃至素养都不够过关,可能对他们而言,考入大学的最大意义是身上多了一张纸——而这张纸最特别的地方在于不舍得拿来擦屁股罢了。这样的话十分不讨喜,但却是我经历的,不一概而论,同时,我也希望选择了大学那条路的人无愧多读的几年书跟朱伟。
“操,她那大学,有钱都能上。”叔叔听到我说的话后这样回应我,“娶了老板女儿多好,继承家业。”
那个时候的我远不像现在这样情窦初开,脑袋里对爱情没半点知觉,只是觉得这个女生人还不错,但我还是想去远方看看。
我的手还是总会被碎玻璃伤到,偶尔从院子走进办公室管小小要创可贴,午休如果不忙还会跟她一起聊聊天。
“外面这么苦怎么不回家?”她这么问过我。
我摇头,说:“正是因为苦更不想回去,我想赌上一辈子证明她们是错的,我是对的,道个歉回个头很简单,但那代表我输了。我觉得社会大学更适合我,我恐惧那个披了家的外壳类似牢房的地点。”我叹了口气,语气里应该多了些惆怅:“况且我觉得一个人如果经历过很多很多的苦,要么被击倒要么变强大,心态也会好很多。”
小小“嗯”了一声,我知道她其实并不会懂,就像我刚出来认识的一些朋友,我会幼稚到直接问他们在这个社会上混遇到过什么自己需要注意什么,他们说这个还要自己经历,别人再怎么说你也还是避不开某些事情。
深以为然。
“你跟家里人关系不太好?”
“嗯。”我对小小如实回答,“谁会在家里舒服待着又出来遭罪呢?”
曾经文科满分的我学了三年理科,语数外成绩还不错的我高考理化生三科只有一百分左右,后来每次提及文理分科这件事家里人都会后悔不已。但又有什么办法,当初确实是你们逼迫我抛弃文科的。
二十年前那个女人未婚先孕有了我,那个男人在我所有姑姑反对的情况下执意娶了她生了我,并且在我不到两岁时毅然决然地跟那个女人离婚都不养我,更讽刺的是,我高考后的那个生日被那个男人骂到哭,亲耳听到我一个姑姑说二十年前就说过不该要那个女人生下我……
“唉,对不起……”
我的回忆被小小的叹气打断了,我倒是对她的道歉有些不解,看着她难过的表情恍然大悟。
“啊,没事的,提起过去并不会让我难过,过去了就过去了,回忆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我们更应该朝前看,努力过得更好更开心嘛……”
小小笑了,明显是挤出来的笑容,尴尬而丑陋,我抬起双手把她的嘴角往上推,打趣:“挤出来的笑可没有挤出来的沟好看呐。”
渐渐地,我愈发敏感而脆弱,却又极其害怕沉默,人多的时候表现出虚伪而友善的健谈,却又走不出内心的阴暗。
我一次次靠近又一次次逃离,在来到这个批发部之前在北京的一家饭店打工过一阵,跟我关系最好的女生之一叫白丽,离开北京那天我连跟她要一个联系方式的勇气都没有。
开始学习做编辑之前我还在工地上工作,离开那天给监工发了短信,我说我不去了,还有几百块钱我也不要了,我不想读了那么多年书的结果是年纪轻轻在工地上度过。
其实比较喜欢不告而别,离别总是伤感的,而且有些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想我如果不主动抛弃别人会不会要被别人抛弃呢。
就像那只猫,我会觉得被我丢掉总比被人偷走要好些——尽管难受的程度是一模一样的。
晓愁丢了那天我像疯了一样,小小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有些恍惚了,一遍一遍地电话那边吼叫“我的猫没了,靠近我的为什么下场都不好”。
她来的时候我已经平静了下来,更多的原因是找不到发泄的口让我不得不镇定,晓忧一直在围着我转,不停地叫,在问我她弟弟的下落。
小小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她们家唯一的宠物是条被关在笼子里不知道多少年,内分泌严重失调的老黄狗,每次看到我都凶巴巴地朝我叫,对于小小而言,宠物就是宠物,那只总被遗忘的黄狗丢了也不会被人发现或者在意。
“你怎么打算的?”小小尝试转移话题。
“什么?”
“生活。理想。”
“不不不,还是谈生活实际一点,理想太遥远,我没理想。”我顿了顿,把猫咪抱到腿上,抚摸着她的毛发,又说道:“刚出来只是想活下去,后来想起爷爷一直想带我回老家结果去世也没完成我就来了山东,我高考其实想考到南方的,湖北,既然没考过去就走过去,只要目的地在那里,我当然有我的办法到那里……唉……”我谈了口气,有些惆怅,“算了,我现在这么苦逼,谈什么远方呢?”
“猫咪呢?”
“当然带她走咯,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呢。”
小小陪了我一下午才回去,我很快从批发部离开了,在工地待了九十天攒了几千块钱,买了台电脑决定靠她养活自己。
幸运加努力,我终于在三个月内靠电脑养活了自己,五个月内每个月拿到的收入已经够我背着电脑去大多数三线城市一边旅行一边生活了。
那天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只在垂死挣扎的晓愁,我什么做不到,只能把她埋在了村口的花坛中。
我买了去湖北十堰的车票,临行那天却起晚了,我收拾好东西已经快来不及了,郊区又打不到车,我坐上公交却被司机赶了下来,原因就是晓忧。
我像二十年前抛弃我的那个男人一样,为了选择自己觉得更重要的东西,把那只陪了我很久的猫抛弃在了我离开的屋子的木门前,那里爬满了阳光,点不亮一点我内心由于这件事造成的一辈子的内疚自责。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要逃避的,一个人的文字应该是直面内心,直面世界的,如果有一天我写的内容虚伪而不自我,我便失去了我最爱的文字,就像我曾失去那只我曾赖以生存的猫一样,抱憾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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