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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一次狼狈不堪的难忘回忆

火车——一次狼狈不堪的难忘回忆

作者: 张乙 | 来源:发表于2021-09-20 10:36 被阅读0次

        1993年,我十岁,因为家人工作调动的原因,我随父母举家由一个相对落后的地级市迁往省会居住。跨越城市的迁徙使我与火车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但这第一次留给我的不是欣喜,却满是狼狈与不堪。

        在那个年代,火车仍然是人们长途外出的主要交通工具,至于飞机,恐怕很多人都以为自己这辈子都难有机会坐着那个大家伙飞到天上去。因此,火车更接近大家,也更亲切些。但在很多孩子眼中,遥远的飞机倒比火车亲切的多。

        那时天上偶尔会有飞机飞过,赶上天气好我们就能大饱眼福,尽情的观赏着她像一只白色的小鸟一样,带着微弱而缥缈的轰鸣声,在蓝色的大幕布前不慌不忙的悠闲飘过。通常好戏开场前,都会有一个眼最尖的孩子,大喊一声:看飞机!所有的娃娃们就会像收到了指令的机器人,纷纷扔下手中的砖头瓦片、树枝木棍儿,掏蚂蚁洞的、撒尿和泥盖房子的也都停了,统一仰面朝天,一边冲着天上激动地大喊:飞机!飞机!坐飞机!一边紧紧盯着飞机向前摸索着缓慢移动脚步,想要飞机在自己的视野中多停留一会儿,直到飞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消失在天边。我不知道其他孩子看着飞机会想些什么,但我脑中的景象是,她会从遥远的空中抛下来一条绳索,而我则会顺着绳子爬到她的背上去,等飞到云彩里我就可以踩在云彩上,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像电视里的孙悟空,我要找找这个凌霄宝殿到底在哪里。

      比起空中远远飘过的飞机,火车反倒极少有机会出现在孩子们眼前。大人们一年当中去往异地的次数远不如现在频繁,孩子就更是少之又少。从这点来说,我算是同龄人中比较幸运的。我虽没见过火车,更没坐过火车,但我却经常可以真切的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家住在一个大院儿里。高低错落、新旧不一的围墙首尾相接,圈出了大院儿的范围,大院儿与现在的住宅小区类似,但面积要比现在的住宅区大上好几倍。在整个大院儿的中间是一条胶泥混杂着煤渣铺成的简易道路,路的东侧由南到北分布着四个厂子。说是厂子但早已是人去楼空,成了杂草丛生的一片荒芜,只有界限分明的围墙与紧闭的大铁门还在告诉人们这里曾经也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厂区。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极了恐怖片里的场景,我们甚至将是否敢自己翻墙头进厂子里去,看成是测试一个孩子胆量大小的重要标准。我是怂货一个,只敢跟着其他孩子一起进去,自己是绝不敢进去的。进去也不是翻墙头,而是从大门下边与地面的缝隙中爬进去,真是够怂的,好在与我一样怂的孩子有好几个。与厂子所在的区域相对,路的西侧则依次横卧着一排排的平房,住着大约六七十户人家。房子都是独门独户,带着一个面积不小的小院,统一坐北朝南,左右相连,隔墙相望。

        在大院的最北端有堵一人多高的围墙,那堵“界墙”上刷着白色的底漆,在上面用红漆大大的写着“计划生育 人人有责”一类的标语,其中好几个字因为时常有孩子翻墙出去的缘故,已经被踩的残缺不全、坑坑洼洼。为什么要翻墙出去?因为这墙后便是另一番天地。翻过围墙就算出了大院儿了,再向北几百米的不远处有四五个小山包,绕过这几个山包就是一条铁路。大院的地势北高南低,我家恰好在大院儿北边的区域,因此每当北面有火车经过,我不仅能清晰地听到火车呜呜低吼的汽笛声,还能远远地看见山脚处升起的一阵白雾。我知道那一定是火车喷出来的,因为它总是伴随着汽笛声腾空而起。这对一个小娃娃来说,真是足够恐怖了。与飞机给人一种纯净高远的感觉截然相反,火车就是一个可怕的怪物,住在遥远的山里,还会发出嗷嗷的吼声,口吐浓烟,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临近搬家的那段时间,父母忙着收拾各种过日子的瓶瓶罐罐、零七碎八,我一个小娃娃,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是一种累赘,所以父母索性让我跟着舅舅和舅妈一起坐火车先走一步。在很多小城市里,火车站都算得上是当地的地标建筑,再加上开阔的站前广场、来来往往的旅客、鱼龙混杂的各色小商贩,就更显出车站的不同寻常。

        出发当晚,我们早早吃了晚饭,提前一个多小时来到车站,在站前的广场上我紧紧地跟在舅舅身后,对这个路过无数次却从未踏足的地方既好奇又胆怯。站前的小广场上充满了形形色色的路人,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路人却是他们肩上形色各异的行李袋。那时拉杆箱还没有普及,条件好一些的人会提一个旅行袋,条件一般的,干脆用蓝白条纹相间的蛇皮袋充当行李袋,倒也非常实惠,袋子提手的长度恰好可以让人们斜挎在肩膀上。我的身高让我恰好可以平视这些各色的行李袋。灯光昏暗的站前广场上,蓝白条纹倒成了冬夜里最鲜亮的颜色。四面八方的人背着各色旅行袋交织在这个小小的广场上,冬季寒冷的空气让人们急促呼出的气体迅速化为一团雾气,在橘黄色路灯的照射下散发出微微的光晕,瞬间便弥散在了空气中。车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不仅火车驶入这里又开向远方,人也一样,就像是一列列的火车,拖着行李,喷着烟雾,来到这里又驶向四面八方。只是火车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可人却不一定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怎样的一站。

        走进候车大厅没多久,我正望着高耸的屋顶出神,突然风云突变,检票开始了。进站口那扇小铁栅栏门开启的嘎吱声就像裁判的一声枪响,原本就很嘈杂的候车大厅瞬间迸发出了巨大的能量,正在谈笑的瞬间收起表情,抽着烟的一甩手,利索地扔下手中还没抽完的香烟。各个角落的人纷纷一把将提包甩到肩上,开始向那个小小的进站口涌动。拥挤的人流裹挟着行李袋在我周围越聚约紧,光线开始变得昏暗,混杂着香烟、方便面、汗液气味的空气也越发的浑浊,我仿佛突然被埋在了一堆巨石之中。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躁动吓住了,舅舅在前边拉着我的手,舅妈在身后扶着我的肩,在人群中一前一后将我护在中间,把我与身边各色的旅行袋隔离开来。我木讷地紧紧跟在舅舅身后,生怕自己会被身边密密麻麻的行李袋给卷走。向前挪动了大约七八分钟,人群突然一下散了开来,甘冽的空气伴随着站台上刺眼的灯光扑面而来,我们终于走出了检票大厅。

       

        我们被人流裹挟着走入一条地下通道,穿过一段幽暗再回到地面上,巨大的火车便赫然出现在眼前,像一只睡着了的钢铁巨兽,庞大的身躯静静地卧在面前的轨道上。站台修得很低,车厢高出地面足有近一米多的距离,这让火车显得更加高大,也使我可以完整地看到火车的全貌。巨大的铁轮被一个个黢黑的钢臂连接在一起,车轮上错落地分布着圆圆的洞,车轮周围的机器被黑黑的油污厚厚盖了一层,站台的灯光不仅没有让它们变得清晰反而显得更加阴暗了,这与镜面一样光洁的铁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毫无光泽的墨绿色车厢让本来就已非常高大的钢铁巨兽显得更加威严。一扇扇敞开的车门被明亮的车窗串联了起来,每一扇门都向站台投射下一束白色的光,仿佛童话中可以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魔法之门。我怯怯的走到白光之中,还没来得及细细观望一下里面,就被舅舅一把抱起推了进去。

        受限于火车的运力,为了尽可能满足人们的出行需求,每列火车的硬座车厢都会售出很多站票。我们的便是站票,所以我只能望着那绿色的大座椅,臆想着坐在上边是一种什么感觉。随着一下轻微的晃动,火车开动了,那时的火车开的很慢,两个城市间区区二百公里的距离大约得行驶三个小时。我依靠着前后两排座椅中间的公共靠背,紧紧站在舅舅身边。周围满是乘客,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些行李袋。抬头望望,除了舅舅严肃的表情与昏暗的顶灯,一无所获。矮小的身材与挤满乘客的车厢,让我除了地板基本没有什么能观察到的。可就是地板在我看来也是无比新奇的,表面那暗暗的红色经过年深日久的摩擦泛出了明亮的光泽。地板一直延伸至座椅下方的区域,那里被黑暗笼罩着,不知道下面会不会有一些虫子甚至老鼠之类的东西,这让我站在座椅的边缘有些紧张。但没过多久,我便不再为座椅下方的未知世界而焦虑,因为我遇到了更麻烦的问题。

        我打小有个毛病,晕车。就因为贪吃,在一次坐汽车跟着父亲回老家的路上吃了一根萝卜,结果一路呕吐,自此之后晕车这毛病就算是落下了。我本以为晕车是专指汽车,没想到这坐火车也难逃一劫。

        上车前吃的什么,在哪儿吃的,这些已经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列车开出没多久,肚子里的食物就开始不安分起来,它们伴随着火车有节奏的晃动,顺着食道向喉咙大举进攻。脑袋也开始一阵阵的犯晕,回想起来那种感觉像极了喝多酒将要呕吐前的感觉。我虽然只是个孩子,但已经有了异常脆弱的自尊心,这可是第一次坐火车,况且身边全是些陌生人,一旦出丑不但会让自己丢人,更会让舅舅和舅妈难堪。

        我试着集中注意力盯着地板,希望可以缓解一些晕车的感觉,但没多久我就发现这个方法并不奏效,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有股力量顶到了胸口。我迅速地抬起头,把牙齿咬得紧紧的,将目光在顶灯与周围的乘客间来回转移,让自己尽量不要去关注越来越严重的眩晕。我仿佛一度感觉眩晕没有那么强烈了,但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控制能力。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形,昏暗的白色灯光笼罩下,周围人们与红色地板的界限有些模糊,车厢内浑浊的空气好像越来越稀薄,让人感觉有些喘不过气。这一切混揉着乘客们嘈杂的交谈声,变成了最厉害的催吐剂,我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的力量,嗓子眼儿成了面对洪水的最后一道堤坝,可这堤坝甚至还未来得及抵抗便被淹没了,胸中的那股力量猛地从嘴里喷涌而出。短短的两三秒,一切都结束了,世界瞬间回归了平静。我感觉车厢中的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并把鄙夷的目光投向了我。我低着头不敢抬眼,双手支撑着膝盖,直勾勾地盯着被我改了颜色的地板。我不停地大口喘着气,借以掩饰自己的狼狈,我不好意思扭头去看站在旁边的舅舅和舅妈,他们一定感觉我让他们丢人了。

        事实证明,一个孩子把自尊看得太脆弱了。舅舅和舅妈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不适,仿佛我的这一吐是此次旅程的必备项目一样。舅舅只是简单的问了句:咋啦,晕车了?之后就去找拖把了。舅妈则蹲下来不停地为我拍打后背,不停地问我还想不想吐。我仍然低着头,无力地摇晃着脑袋。舅舅和舅妈的安慰让我心里感觉好受了一些,至少他们没有因为我的狼狈而感觉到难堪。后边地板被舅舅迅速的打扫干净并恢复了光泽,眩晕的感觉也逐渐消散,一切都回归了正常,而我却一直都没有再抬起头,我实在没有心情再次仔细审视这初次见面的火车,更没有勇气看向周围的乘客。

       

        这次的经历可能要算我的回忆中万分尴尬的一次了,之所以我还能对首次乘坐火车的经历记忆犹新可能也是源于此吧,大悲大喜亦或羞辱难堪恐怕是回忆中最显眼的标记。这次不堪的旅程也开启了我一段崭新的人生之路,就像走过岔路口的火车,奔上了一条与原来完全不同的轨道。之后我们全家顺利在新的城市安家落户,新的环境、新的人、新的事儿都迎面而来,其中也不乏尴尬、消沉、痛苦、欢愉。这就是人生的奇妙之处吧,面对崭新的旅程,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境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多年后,它们都会变成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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