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省道旁出现了一段小路,灰狗停了下来,我下了车。一旁的路牌上写着:往古楼坡。看着眼前坑坑洼洼的小泥路,感慨良多,我提起包走了上去。
掐指一算,已有几年没回来了。想起曾在外婆墓前许下每年都回来看她的诺言,只觉无比愧疚。走至一半遇到了刚走完田的大伯,一问也是同个方向,大伯便捎上了我。
三轮车走起来的速度没快多少,但也好过提着一大袋东西走上几十里。这么多年了,这儿的路还没修起来。我望着路两旁的田园景致,不禁有点恍惚。和大伯闲扯了一路,晌午时分,古楼坡就到了。
村子还是老样子,房子挨家挨户地贴在一起,巷子里走着不知谁家的鸡,四周都是这边的土话,有几个大婶用方言叫我,险些没听出来。回到了家,地板桌子都是灰尘,我没急着打理,放下包带上点东西就出了门。
我一直走到村边的一座小山包旁,爬了上去。山顶上是几座土坟,我来到外婆的墓前,打扫了下,给她上了几炷香。完事后我倚在外婆的墓碑旁,吹着夏季的风。这儿视野开阔,从山顶上可以将下面的村庄一览无余。村子旁边,是个呈月牙状的湖,湖水澄澈,湖面不时泛起几朵涟漪。
我静静地望着那一抹青色,思绪泉涌。
我打小没了爹娘,一直以来都与外婆相依为命。外婆还在时,每天早起晚归,走上几里路到一旁的山上去采野药,拿到集市上去卖。我常常问她,我爹娘去哪里了,她总会拉上我,带我到山头这儿,指着那片湖说,“他们俩啊,跑到那下面的蓬莱宫玩去咯。”这是个荒诞的说法,长大后就不信了。但对于那面祖祖辈辈一直存在却没有名字的湖,我的敬畏,就是从外婆那儿来的,直到今天。
记得那是三岁那年的某天,我一觉醒来发现爹娘不见了,外婆似乎知道点什么,但一直闭口不谈,问急了就拿湖下的蓬莱宫传说来搪塞我,时间长了我也不再提了。如今随着她的离去,二十年前的秘密也一并被带走了。想到此处,莫名的伤感掠过心梢,怅惘若失。
二
一直在山上待到晚霞浮现,我才回了村子。
各家各户都烧起了饭,炊烟一股股冒出。回到家打扫一番后已经八点,出去逛了一遭,馆子都打烊了。怏怏回到家,正愁怎么解决晚餐时,隔壁的张大叔喊了我过去。
杂菜煲,苋叶煎蛋,还有张大叔最拿手的秘制肥肠,摆了一桌。我没有客气,打声招呼就动起了筷。张大叔的手艺摆在这儿,我吃得特香,饭添了一碗又一碗。张大叔吃过了,就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吃,给我舀了碗紫菜蛋花汤。我嘴里塞满肥肠,含含糊糊地冲他说,“好吃!不愧是单身五十年的手艺......”
张大叔哭笑不得,“你这娃真是,吃个饭也不忘调侃我......”眼神里多了几分黯淡。
张大叔是村里的老好人,记得我爹娘不见那会,村里头总有许多非议,这种时候,张大叔往往就会站出来,替我和外婆说话。外婆捡野药的钱不够开销时,他都会帮我们,记不清多少次这样在他家吃饭了。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一直单着呢?我一直想不通。每次问他,他都一副落寞的面容,似乎有着伤感的回忆。记得小时候的某个晚上,他似乎还抱着我痛哭过一会。
吃完饭,又聊了会,我就回去了。大概是奔波的疲惫,我洗完澡就躺倒在床上。
三
我睡得很死,若不是张大叔闯进来叫醒我,恐怕我就见阎王爷去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大叔焦急的面孔,没来得及发问,他就一把拉起我,冲了出去。
出了门讶异地发现,大半夜的,巷子上全是人,一个个神色慌张,都在往村口跑去。张大叔也拉着我,跟着人群跑了出去。
来到了村口,喘气时我才惊恐地感觉到,地面,在轻微地抖动着。
地震了。
我们一群人就待在空旷的村口,一直到天亮。好在这次的地震震幅并不大,除了几间老式房子部分坍塌外,其他民居都只损失了一些瓶瓶罐罐。
然而表面看上去没啥大事,但古楼坡的某个地方,发生了某些变化。
地震的第三天,有人发现,村子旁边那个湖,似乎变小了。
早些年还有人在湖那边钓鱼谋生,自从水质变了后,鱼少了,那边活动的人也就少了。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到湖边去看了,回来都说湖确实在逐渐变小。这事引起了村长的重视。
随后村子里来了个专家,专家调查一番后弄清了原因,说是之前那场地震搞的鬼。虽然地表没啥变化,但地震破坏了湖底的土层结构,大概是哪儿出现了条缝隙,联通了附近的地下河,由于虹吸作用,湖水都被引到山对面的那片海去了。
到了最后几天,水位下降的越来越快,爬到山头上,肉眼都可以看见湖在逐渐变小。终于有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时,就被门外的嘈杂声吵醒了。出去打听一下,原来那湖的水终于流光了。很多人都跑去看那湖没了水的样子,我也好奇地跟了过去。
来到湖边,伸出头去,只见下面是五六米的落差,沟壑纵横,许多破烂的船只,渔网,各种垃圾,散落于湖壁。这时人群中传出一声尖叫,我吓了一跳,看过去,只见一条手臂伸了出来,手指指着湖底的某个地方。我眯起眼看过去,依稀看出来了那是什么,不禁冷汗一冒。
有人下去了,把那堆东西带了上来。我们都让开一块地儿,让人把那堆东西摊了开来。
那是两具被湖水分解得只剩下骨头的尸体。其中一具的破烂棉絮中裹了个什么东西,胆大的挑了出来,是柄锈得不成样的刀子。
四
古楼坡这儿偏僻,民警来时已是傍晚。随行而来的还有一法医,是我大学认识的朋友,林祁。他们调查完现场后,就留在了这儿,听说明天还要取证。我便请林祁去下馆子。
我们也是有一两年没见面了,点了两碗拉面和几瓶啤酒,相谈甚欢。聊着聊着,我们谈到了今天那宗事。林祁酒量不好,几杯下肚,脸上便起了绯红,我也喝的挺多,朦胧中看着,觉得她似乎是工作后压力大,瘦了点,但更好看了。想起我们从前的日子,心里某个地方沉了下去......
“这是一对男女。”林祁说,伸手要给自己的杯子续上,被我抢了过来。她不满地看着我。
“你酒量一直不行,少喝点。”我把酒给我的杯子续了,“然后呢?这是谋杀案么。”
林祁默默地看着我,眼神里流过一丝情愫,但转瞬即逝,托着腮帮说,“是吧。”
“女尸经初步判断为被刀刺伤后溺水身亡,男尸的头颅后部有明显的凹槽,应是被某种钝器重击所致......”她继续说道。
我一旁听着,一个奇怪的念头掠过脑海。
小时候我经常问外婆爹娘去哪了,她的回答都是:“他们去湖底的蓬莱宫玩儿去了。”这自然是开玩笑的话,然而,记得每次问外婆,她的眼神都在告诉我:她知道些什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外婆说的话,其实是一种隐喻?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猛喝几口啤酒压下了心脏的狂跳。林祁歪着头看我,感到莫名其妙。
“那,那个...”我被啤酒呛了,断续地说,“那两具尸体...你能查出是什么时候死亡的吗?”
林祁不满地白了我一眼,“废话,你以为我是干嘛的。”
“那,是什么时候?”我急切的问道,几乎就要把脸凑到她跟前了。
林祁又白了我一眼,“你那么想知道干嘛?我们要保密的。”
“保,保你妹啊...”我急了,酒精入脑,舌头也不灵活了,“咱们这关系...有,有啥不能说的?”
“噫...”林祁一脸鄙夷,好像吃了颗苍蝇似的,“说的好像我和你有什么似的...”但见我一脸焦急的模样,她还是告诉了我。
“初步判断,死了有二十年了吧。”
我的心脏骤然停顿。
五
原以为随着外婆的离去而带走的秘密,如今却有了知晓真相的机会,突如其来的转机让我陷入了一种狂喜与恐惧交加的奇怪情绪中。极度的兴奋之后,是极度的平静,我沉默了下来。林祁一边看着我,她以前也多少听过我的事,似乎明白了什么。
许久,我看着她,头脑无比的清醒,“采样瓶还有么,给我支。”
“你想做什么。”林祁也是平静地望着我。
“我还能做什么?”我一字一句,“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可以弄清我爸妈失踪的事了。”
林祁还是一动不动,“我为什么要为一个甩了我的人做这么多?”瞳孔似古潭的水,看不出丝毫波动。几年了,她终于成长为那个我看不透的女孩了。
我沉默了,移开了视线。
许久,只听得一声叹气,“或许这就是孽缘吧。”我抬起了头,只见眼前多了支采血瓶。我熟练的接上管,正欲将针头插入静脉时,被林祁拦住了。
“猪啊你?会感染的。”说罢拿出消毒酒精,帮我采了半管血。
我望着采血瓶,朦胧中,鲜红的颜色在其中晃动,仿佛某种符号,连接了我与二十年前的某对身影。
困意逐渐涌了上来,我略带困难地爬起了身,对她说,“我送你吧。”
“送?送去哪?”林祁白了我一眼,“这儿有宾馆么。”
“没有。”
“那,你那边有多的房么。”
“嗯。”
“那只好将就一下咯。”林祁站了起来,我听不出那是装出来的不满还是别的什么,“我来扶你吧,你这酒量还不如我,还逞强......”
六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那晚我睡得很沉,跑了很多我和林祁的梦。睁开眼已是晌午。洗漱完毕,没有见到林祁的身影,餐桌上有豆浆和饭盒,底下压着张字条。
“我走了,见你睡得很死就不辞而别了,给你买了早餐。”字迹潦草中透着股秀气,是她的字。真是个傻瓜,发条短信不就好了么,我笑了。
我在古楼坡又待了几天,就回霞山了。临走前买了袋山竹给张大叔,奇怪的是家里没人,门锁着。印象中张大叔一直是一个人住,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回到我的房子,轻易地从这边翻过了墙头,来到了他家里,找遍整间屋子也没见着。屋子里的摆设很整齐,地板很干净。想起这几天都没见到他,大概是去了哪里。我把山竹放在桌上就离开了。
回到霞山又恢复了以往的上班日子,但我根本不在状态,每天心里惦记着的只有拜托林祁的那件事。DNA检测应是很快的事,几天了也没见个回复。我心情急躁,好几次想打电话问下进度都按捺住了,不能再麻烦她了,我们已经不是从前的关系了。想起那晚喝高了说的那些话,只觉面红耳赤。
但最终还是忍不住,翻出联系人打了过去......妈的,竟是空号。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找我了。
林祁的工作地点我还是知道的,我打的去了当地公安局。一番紧张与焦虑的等待之后,穿着白大褂的窈窕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见我呆呆地看着她,林祁笑了,“怎么,我工作的样子很丑吗?”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笑了。
“真好。”
“啥?”
“没事,我那件事怎么样了。”我转移了话题。
林祁沉默了几秒,转身回去拿了几份文件给我,“自己看吧。”
我略带激动地翻开了报告,指尖微微颤抖,但很快我就愣住了,翻了翻,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值,全都看不懂。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窘况,林祁噗呲地笑了,弯下腰指着报告的一个地方,“你看,这里...”她贴得很近,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都闻得到,我感觉耳根子在发红,随即摆了摆头,“你直接告诉我结果吧。”
“那具女尸,鉴定结果为有血缘关系。”
我的心脏猛地震动了一下,感觉有什么在脑子里弥漫开来。“...还有一个呢...”
“那具男尸...”林祁顿了下,“和你没有血缘关系。”
我愣住了。
见我一脸疑惑,林祁补充道,“这鉴定,可靠性很高的。”
“那...”我还是摸不着头脑,“你的意思是...这具男尸,就是...杀了我娘的凶手?”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可以去问下派出所。”林祁看着我说,眼里有某种触动,“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执着呢,这么多年了...”
我苦笑了下,拍拍脸颊站了起来,看见外面已是下班的车流。
“怎样,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林祁歪着头看了看我,笑了“下次吧,还有一堆事情要做呢。”说着指了指身后。
“那好吧。”我怏怏穿上外套,拉开了门,“那我先走了。”
“白白。”
走出去几步,林祁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阿鱼现在过得还好吗?”
我回头,看不清她的神色,想了想,冲她摆了摆手。
“很久没见过啦...”
路旁的梧桐叶风中摇曳,淅淅沙沙,似是在讲述曾经的故事。
七
吃晚饭时我把DNA检测报告又看了几遍,下定了决心,给派出所打了电话。电话中,我将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对面说了,奇怪的是,对方在我说的时候一直很安静,我说完后过了一会对面才有了回复,“好的,我知道了,有相关进展我们会尽快通知您的。”挂了电话后,我觉得有点不靠谱,很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了我说的事。
但似乎是我多虑了,第二天还在上早班时,我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
“请问是梁子祥先生吗?我是派出所古楼坡一案的负责人。”
“我是。是有什么进展了吗?”我的语气自己都听得出急切。
“额...是的。”
“查出凶手是谁了吗?是那个死去的男的吗?”我连连发问。
“额...这样,”对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电话里说不方便...你现在有空来一趟派出所吗?张先生会把整件事情和你说清楚的。”
“张...先生?哪个张先生...”
“张明山先生。”
八
我坐在霞山派出所的一间办公室里,木质桌的对面坐着张大叔。几天未见,他胡子拉碴,白发似乎又多了点,但脸色十分精神,平日里总带有几分愁绪的面容不见了。
我们相视无语,就这么沉默地坐着。
直到水杯的蒸汽不再冒出,张大叔才缓缓开口,“祥子...我接下来,要跟你讲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希望你能听完。”
“...嗯。”
二十年前的古楼坡,记忆中泛黄的书页,正慢慢掀起...
九
我娘死前曾说,她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亲眼看我上大学。我含着泪把她埋了,为了办丧事,花光了她留给我读书的学费,还欠了梁爷一堆债。
我在村尾借了龙大爷的半块地儿,开了间修车铺。书读得不多,对机动车这东西我倒是挺了解。然而那个年头谁家开得起摩托车,除了几天一单自行车打气的单子,生意实在不好做。
那年是我高中辍学的第三年。有一天,我还在铺子里打盹时,龙大爷把我喊醒了,“明山,明山,快醒醒。”
我揉着睡眼,不满的嘟囔,“咋啦?有大单子来了么...”
“是梁爷家的大公子回来啦!”龙大爷丢下这句话就跑了出去。
我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回想。想起梁爷似乎有个儿子出息了,上了大学。如今回来了么?想着就走了出去,外面人群攒动,梁爷家门口围的水泄不通,似乎在摆酒。我挤了进去,就看到院子里摆了几桌,其中一张酒桌旁坐着梁爷,旁边是个戴着眼镜体格高大的年轻男子,大概就是大公子了。我看了一会觉得无趣,便退了出去。然而才刚钻出来我又把头塞进去了,不可思议地望着梁爷那桌。
大公子的旁边坐了一人,竟然是唐欣。
唐欣是我高中同学,毕业后留在了这儿,帮他们家的纺织铺干活。我们俩的关系一直很好,我曾向她许诺,等我把梁爷的债还清了,我就带她去城里打工。如今看着她坐在梁家大院里有声有笑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按下了几次想要冲进去的冲动,默默回了铺子。
我在铺里头又待了半天,还是没有生意,唐欣的事还压在心上,门外的喧杂声令我越发急躁。待到黄昏时刻,外面的人群渐渐散了,我觉得该打烊了,便收拾起东西。这时有几个小孩路过,冲着我指指点点的,神色古怪。我心里一直挂着唐欣的事,心情很不好,冲他们吼了几句。小孩显然吓着了,其中一个胆大的吼回我,“凶什么凶!你老婆都要跟人家跑啦!”说罢四散跑去。
我怒气立刻就来了,冲上去揪住那个吼我的,“你说什么!”小孩立刻就哭了,我感觉不妙,放开了他。
回到家后,我越是寻思那小孩说的话,再联想到梁爷摆酒的事,越发觉得不是滋味。我来到后院,唐欣的家就在隔壁,从我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房间。没有开灯,我又兜到他们大院,也是紧锁着门,大约还在梁爷那没回来呢。
我急躁地在唐家门前踱来踱去,一声尖利刺耳的叱喝打身后劈来,“怎么又是你这兔崽子?”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徐老太婆子,唐欣她娘。我很不耐烦,听见这怪叫也毛躁了,转过身就要破口大骂,却见唐欣也站在那,一脸诧异,“明山?”
“唐欣……”
我有太多疑惑要向唐欣诉说了,然而还没开口,徐老太就一个跨步横在了我们之间,手指指着我,鄙夷的气息都要从鼻子中喷出来了,“我家闺女已经和梁公子定亲了,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们了!”
我顿时傻了,久久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地望着唐欣,结结巴巴地说,“不,怎,怎么可能……唐欣,这……”却见唐欣低下了头,一语不发,我的心顿时就死了,这事是真的。
徐老太婆没有理会我,拉上女儿就进门去了,关门的巨响声让我恍惚了好一会。
那晚我透过家里唯一的窗子看着天上惨淡的月亮,看了一晚,突然就明白了命这东西。
十
半个月后,唐欣在梁家与梁大公子成婚,酒桌一直摆到了村头,村子万人空巷,是个活人都跑去蹭喜酒喝了。我没有去,攥着梁爷给的一沓钞票,在铺子里喝了个烂醉。
“那债不用你还了,这钱你拿去娶媳妇吧,以后不要出现在唐欣面前。”
我趴在满是机油与烟灰的破木桌上,眼泪与打翻的酒液混合,流满了半张桌子。我想把这堆象征着一个男人的耻辱的臭钱给撕成碎末,最终还是因为窘迫的现实没有下手。
我打起过无数次冲进婚宴现场,将老虎钳砸在那个大公子的脸上并把唐欣抢出来的念头,却没有付诸过一次行动。那种桥段只会存在于武侠小说里,在钱权皆具的梁家面前,我只是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丑罢了。
终究,我只是个懦弱的男人。
十一
原本以为,我将在愧疚与悔恨中度过一辈子,唐欣嫁入梁家半年后,事情发生了转折。
不知何时起,唐欣回娘家的频率变高了,虽说他们两家就在同个村子里,但这般做法还是叫外人看着摸不清头脑。从来店里的人交谈的片段里头,我大概知道了怎么回事,梁家和唐家闹掰了,梁公子在外头找了个女人。刚得知时,我是有冲进梁府杀人的冲动,但最后只是长叹一声,这又与我何关呢,我们早就是两道路的人了。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放下了唐欣,直到某个晚上,她敲响了我家的门。
唐欣的面容简直不能看,瘦削蜡黄,全然没了从前的白稚粉嫩。我出去带回了几打酒,唐欣一个劲地干喝,末了,才向我徐徐道来。
在梁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唐欣没有细说,我也没问。谈到近来梁公子那事,我们都沉默了。许久,唐欣抬起头,用一种无比悲切的眼神望着我。
“你知道我爱的是你的,那时为什么不带我走?”
我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想过从她嘴里出来的会是这一句。我切切诺诺,不知道说点什么,眼泪却早已落下。唐欣喝高了,也跟着哭了起来。灯色昏黄,酒瓶倾倒,月光照不亮的屋子里,呜咽声阵阵。
那晚唐欣没有回去,我们缠绵了一夜。
从那天起,唐欣回娘家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梁家那边自然是不满意,却也奈她不何。我则在与唐欣的地下情里,装作不知情,享受着这病态与刺激混合的快感,我的报复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知道这是不道德的,但我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竟很长时间觉得这是梁家应偿还我的。直到唐欣坐月子那段时间,方才大梦初醒。
梁府上下都哗然了,唐欣已很久没和梁大公子有过床事,此时却无端端怀上了,仍谁都难免不会胡思乱想。梁公子认定了唐欣怀的是野种,扬言要休了她。然而那时已是法治社会,离婚这种事也不是轻易能办成了,于是又不了了之。
孩子生下了,是个男孩。那时也没有血缘检测这一说法,虽然梁公子咬定这娃不是他的种,梁爷却意外地没有过多言语,只是从那时起,唐欣就彻底没回过梁府了。徐老太婆子起初还诸多碎言碎语,末了也放手不管了,管也管不了,在那个时代,她不过也和我一样,是个卑微的角色罢了。
作为当事人的我没觉得大难临头,反而有某种窃喜,想到那个男孩可能是我儿子,一种喜悦与责任感便油然而生,与唐家的往来也多了起来,不时就送点瓜果粮米过去。徐老太婆子知道我和唐欣那点事,起初百般拒绝,末了也就不管我了,也许是看开了,她们家没那富贵命。
梁爷他们也不是傻的,梁府上下的人,就连扫地的,见了我都会吐口痰。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醒来没了双腿,被人打断了。然而梁家没有太大举动,我一直提心吊胆地过着小日子,一晃三年便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梁府被拆了,才知道,梁爷做生意赔本了,屋子都抵掉了,哪还有心思管我们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听说他们要搬去淮南的老家去了,我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我和唐欣终于可以过我们想过的日子了。但生活这种东西,注定无处不是事与愿违。
梁府拆迁的最后一晚,唐欣拍醒了酣睡的我,迷糊中,只见其焦虑惊恐的神色,还有一旁传来的疯狂踹门声,夹杂着梁公子撕心裂肺的破锣嗓声。
我大惊失色,连忙爬了起来,直接从一旁的窗户翻出去了,躲在后院里听着房里强烈的动静。门被踹开了,只听得一阵尖叫声,随之便是锅碗瓢盆砸碎的声音。我感到万分惶恐,那是唐欣的尖叫声,我很想闯进去,但最终还是怕得挪不了一步,任凭里面的厮打声此起彼伏,我双手紧紧抓着窗沿,皮磨破了,血顺着墙的缝隙流了下来,眼泪也不知何时掉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很恶心,这个岁数了,除了躲在一旁掉眼泪,无所作为。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破门而出的声响,房里的动静小了。我等了一会,确定没有大碍后才颤抖着直起身,探头进窗里,却见房间里凌乱一片,人不见了。我傻了几秒后立刻掉头冲了出去,只见巷子里两个人影正奔跑着,后面一个提着把水果刀,大声喊着什么,逐渐远去。认出了那是梁公子和唐欣后,我立刻冲了上去。
我们一行人就这么跑着,一直跑到村旁的湖边无路可去了方才停下。我最终还是躲在了一旁的树林里,喘着粗气,瑟瑟发抖,生怕着了魔的梁公子会发现我。我看着梁公子一步步逼近唐欣,刀尖直指着她,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浑身肌肉都在抖动,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活像头恶鬼。唐欣面色惨白,一步步后退,眼看着就要跌进湖去了,她一边倒退,一边四处张望,神情竟像是在寻找我的身影。最后一刻了,她还是相信我会出现来救她,并把她带走的。我早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是个废物。”
随着一声痛苦的尖叫,刀身捅进了唐欣瘦弱的躯体,整个人向后摔进了湖水,梁公子颤抖着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还没缓过来。我已经跪在了地上,不停地喃喃自语,双手捂住了脸,不敢相信所见的一切。
“还我闺女来啊——”下一秒,徐老太婆的声音便炸了出来,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不知从哪冒出来,挥起手中的一尊佛像,直接砸在了梁公子的后脑勺上。伴随着一声怪叫,梁公子倒在了地上,脚下一滑,直接滑进了湖里。我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幕,嘴半天没合拢。
许久,我缓缓爬起身,扶着还没缓过来的徐老奶,失魂落魄地回了村子。
那夜,我抱着酣睡中的祥子,无声地哭干了泪腺。
十二
故事讲完了,对面的张大叔早已哭成泪人。我一旁听着,心里也早已生起无尽的感触。二十年了,他就这么把过去压在心底,强迫自己一个人这般行尸走肉地走过来么。对于他的软弱的愤怒也慢慢淡却了,剩下的是无尽的悲哀。这是个可怜的男人。我的生父。
我轻轻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留下他一人,痛哭在房间里。
外面又是黄昏,断肠之时偏逢悲凉时分。我心中有股惆怅,怎么也摆脱不掉。许久,我摸出手机,拨通了林祁的电话。
“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吗?”
我不确定,不确定我们是否还能够重新开始,她这几天给我的表示太过模凌两可,这些年,我已经开始厌倦了去猜测另一方的想法,我只想要纯粹的,纯粹的答案。
对面沉默了片刻,随即便给出了答复。
“不行。”
干脆得没有一丝余路。
真的不可能了吗?我想问出这句话,却终究还是选择了挂断电话。
果然是这样,回不去了。或许就像大叔说的那样,命或者生活,这类东西就是捉摸不透与无法抗拒。
我在黄昏的排椅中坐到夕阳逝去,生起了个想法。
我想再回一次古楼坡,就在明天,不,就在现在。我有太多话要对外婆说了,还有那面干涸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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