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红拂在马车里睡到了天亮,醒来的时候,脸上还粘乎乎的,红拂的胸前则皱成了一团。
“小坊主,你睡觉怎么流口水呀。”红拂整理衣裳的时候,忽然说道。
“胡说八道,我睡觉从来不流口水。”
“那这里怎么湿湿的。”红拂指着胸口问道。
“天气太热,你出汗太多了吧。”“马上就冬天了噢。”“我哪知道。”
“哈哈——”红拂只顾着笑,没再问下去。
翌日,我们便开始收拾东西,算算时间,因为这场牌局,我们已经在北州滞留了小半个月了。
走出客栈,红拂却在马车前停了下来。
“怎么不上车?”我回过头问道。
“小坊主,”红拂眼睛盯着地面,不时掰着手指,“回去之后,好好保重。”
“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一起走?”我心头倏地一紧。
“因为……分别迟早会来嘛。”红拂撇开视线,低声说道,“现在的话,我还可以承受。”
我听明白了红拂话里的意思,怔怔问道:“要去雪月楼吗……”
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你好不容易赎了身,何苦要再回去。”“夭夭姐要我去学着打理雪月楼。”
“可是——南州不是也有雪月楼?”“比不上北州的雪月楼啦。”
“你不是说,想跟白苏学打牌?”“我不是那块料嘛。”
“那——”我还想说什么,却找不到理由了。半晌,沮丧地笑了笑,“下定决心了?”
“嗯……”
沉默少顷,我叹道:“也对,北州毕竟是你的故乡。”
红拂面色微微僵住,低声嗯了一句。
我们都默契地静了下来。
我摸遍周身,却发现没有什么可留下的,好一会才恍然想起,“牌局第二位,好像有一千两银子的奖励,那个送给你,就当是饯别吧。”
红拂怔怔抬起头,又忽然别过脸去,一声也没吭。
“一千两银子,虽然不足安享一辈子,却也可以不看那些酒客的脸色了。有机会的话,再来南州——”我忽然想起,自己也未必会一直待在南州,“算了,有缘再会吧。”
我想下车去抱抱红拂,算作最后的告别,却在起身的那一刻忍住了。她好不容易放下了,我又何必做多余的事情呢。
我关上车门,拿起了马鞭。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静流的声音,“红拂姐,苍树大哥——”
小家伙驾着马车,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呀,还好赶上了。”
静流停住马车,纵身跳了下来,开口便问:“红拂姐,你当真不留下来吗?”
嗯?听到这话,我惊讶地回过头去。红拂面色有点尴尬,想堵住静流的嘴,却发现来不及了,只好应道:“是,是啊……”
“为什么不来雪月楼啊?”“……我刚从酒楼出来,不好再回去啦。”
“夭夭姐说了,不会叫你陪客人,学着打理店里的事情,以后便将雪月楼交给你掌管。”
“呃——南州也有雪月楼嘛。”“比不上北州的雪月楼啦!”
“而且,我说好要回南州学牌的……”“让夭夭姐教你不就好了!”
半晌之后,红拂说道:“南州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啊……”
等等,我怎么感觉这段对话有点熟悉呢。
“唔——那好吧。”静流抱着双臂,久久方才释怀,“夭夭姐说留不住你,果然如此呢,对了——”
静流说着,从车里拖出一口大木箱,“这是一千两银子,夭夭姐托我交给你们,说是饯别礼。”
红拂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满是尴尬。
我舒心一笑,打开车门,朝她伸出手去,“上车吧。”
红拂怔了一下,旋即握住我的手,甜甜笑道,“嗯。”
见我们要走,静流大喊道:“银子忘拿了——”
我伸手摇了摇:“送给你啦,就算是谢礼。”
出了城门,红拂忽然笑了起来,我问她笑什么,她说自己差点搞砸了。
原来,就在昨晚,红拂独自去到雪月楼,婉拒了桃夭夭的好意。桃夭夭猜到红拂的心思,便问她:你和苍树究竟是什么关系?
红拂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桃夭夭又问:你没有跟他讲过?
“我应该……算是讲过。”红拂回忆道,“不过总是开玩笑时讲的。”
桃夭夭沉思了一会,说道:“女人就算在玩笑时,也不会随便讲这种话。男人却相反,他们一本正经地讲过之后,转眼却能当作玩笑话。”
红拂听了,深为震动,便向桃夭夭讨教,自己应该怎么做。
桃夭夭说道:“男人各式各样,也没有什么通用的招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惯常的弱点。”
桃夭夭说,人们对失去的恐惧,远远超出对获取的渴望。所以,有时候不妨反其道行之,不要讲对方会得到什么,而要让对方知道会失去什么。
于是便有了刚才的那一幕假告别。
“夭夭姐反复嘱咐我,要懂得分寸,不能做过头了,我却把握不好。”红拂轻叹道,“我还是达不到她的境界啊。”
我明白桃夭夭的想法,因为这也是赌博的基本常识——相较于对赢的渴望,对输的恐惧往往更能动摇人的意念。
不过,我也不认为达到桃夭夭的境界是一件幸事,了解一个人,和掌控一个人是两码事,我们却未必能很好地分开。
我问红拂:“你在面对桃夭夭的时候,是仰慕的感情多一些,还是恐惧的感情多一些?”
红拂想了一会,说各自参半。
我说,这便是红拂的高明之处。仰慕是积极的感情,恐惧是消极的感情,常人能避其一已属不易,二者兼有则很难逃脱。
“你要小心,如果深陷于这两种感情中,就很容易被对方操控。”
红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片刻后恍然拍手道:“难怪不得,我一不小心就中了小坊主的道。”
“关我什么事啊。”
红拂嘿嘿笑过,又问除了仰慕和恐惧,还有没有别的感情,可以温和地掌控别人。
“你问这个干嘛?”“教教我嘛。”
我拗不过红拂的软磨硬缠,只好说道:“还有一种感情是依赖,相对于仰慕和恐惧会温和一些。”
依赖或被依赖,都是掌控的方式,只看对方吃哪一套,需要对症下药。
“依赖吗……”红拂细细琢磨了一会,“我明白了。”
“喂——你该不会想掌控谁吧。”“嘻嘻,不告诉你。”
马车驶离雪国,途径桑国的时候,红拂说还想再看一看小时候居住的地方,我们便又一次回到了桑国的旧居。
乍眼看去,那只是一片荒地而已,拨开丛生的杂草,勉强寻见一丝焚烧过的痕迹。红拂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眼圈倏然一红:“这次真的要说再见啦。”
我问她要不要立一座墓碑,她说不吉利,母亲或许还活着。
我便说替旧居立一块也行,她听了扑哧一笑,“哪有给屋子立碑的。”
听上去不可思议,我却干过这种事。
相比于山川草木,人是很容易就消失不见的事物。当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离开人世,你的一切就成了死物,变成族谱上一个冷峻的名字,或者史册中一段干枯的描述。这些都没有,便只剩墓碑上两行寂寥的小字。
我们活着的时候,拼命想和其他人发生联系,死后却又将一切寄托于这些死物,这便是矛盾之处。我们知道,这些死物比人可靠得多,人会遗忘,会陨灭,而死物会耗损,会重生。
我并非指摘这样做有何不妥,而是感叹我们面临生命的消逝时,能做的真的很少。重复这些矛盾的事情,或许并非我们的本愿,但在我们解不开人生的无奈,抑或人生本就是无奈的时候,又成了屈指可数的选择。
路旁的大榕树下,还坐着那个卖糖画的老头,围着三五个小孩子。我提议再去画两幅糖画,红拂欣然同意了。
“要两幅。”我放下铜钱,拿起了骰子,“骨碌”响过,摇出来两个鸟雀,一个龙凤。
我问红拂,要鸟雀还是龙凤,她想了想,说要龙凤。
旁边的小孩子奇怪道:“为什么不要鸟雀呢,糖画会大一些呀。”
红拂笑着没有回答。
另一个小孩子便说道:“笨啊你,龙凤是一对呀。”
孩子们顿时恍然,欢笑声不绝于耳。
红拂脸色微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把做好的糖画送给了那个回答龙凤的小孩子。
看见其他小孩露出欣羡的目光,我取出一串铜钱,高声问道:“还有谁想要糖画的?”
孩子们一下子涌到我身边,争着跳着说要糖画,我许诺给他们每人画一张,欢呼声便更加高涨了。
离开的时候,红拂揶揄道:“想不到你哄小孩子也有一套。”
我连连摆手,“顺势而为,并没有想那么多。”
“那你说,我那对龙凤选得好不好。”“这两件事完全无关吧。”“说嘛——”
红拂缠着要听,我便干笑着想搪塞过去,马车经过城根的时候,我看见一位盘腿而坐的老太太,向我点了点头。
她是认出我来了吗,还是——
马车穿过城门,这一瞬的思绪也被拦在了城里。
“你怎么了,”红拂发现我在发呆,晃手嗔道,“装傻也没用哦。”
我瞥了她一眼,神秘回道:“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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