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桑国的都城,已经是三天后的晚上了。红拂和我都累坏了,找到一家客栈落脚后,便一觉睡到了翌日晌午。
相比胡国的都城,桑国实在是小得可怜。白天在城里转悠了一圈,只发现数间开门营业的店铺,街上行人稀少,民户紧闭,窗前几乎全是妇幼的身影。
红拂叹息道,和十几年前相比,桑国更加没落了。
我们来到红拂的旧居,那里只有一片荒草,向邻居打听,才知道数年前发生了火灾,连人带屋全都付之一炬。
我以为红拂会很伤感,没想到她只是笑了笑。
“对母亲的记忆,早就模糊了。这次回乡,也没想过能见上一面。”红拂蹲在荒草前,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能找到这个地方,已经很不容易啦。”
我们并没有待多久,便掉头向城根行去。
路边的一棵大榕树下,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身边摆放半人高的木桶,面前搭着一方小桌,三两个小孩围在旁边,不时传来欣喜的呼声。
红拂眼尖,一下认了出来:“哎呀,糖画铺子,小坊主,我们去那里好不好!”
我便将马车停在路边,跟着红拂来到铺子跟前。
桌面不大,铺着一张发黄的油纸,凑近了仔细看,才发现纸上绘着一圈栩栩如生的动物,有鱼虾、鸟雀、虫蛇、虎豹、鹰隼和龙凤,它们大小不同,颜色各异,都很招人喜欢。桌面中央摆着三颗精致的六面骰子,每一面上画着两只动物,正好与周围的动物画像对应起来。
“老先生,要两幅糖画,可以吗?”红拂摸出铜钱,放在了桌边。
老头和蔼地笑了笑,红拂便拿起骰子,塞到了我手里。
“这个要怎么玩?”我困惑问道。
一旁的小孩子迫不及待解释道:扔骰子就好啦,扔到什么就画什么哩。
我听了个半懂,意思大概是说,根据扔出的骰子图案,老头会画对应的糖画吧。
我问红拂想要什么,她却认真嘱咐道:“你随便扔,不许动手脚。”
要随便扔吗——好像很难。
我将骰子蒙在手心摇了摇,“哗啦”丢在小桌上,“骨碌骨碌”一阵响,三颗骰子陆续停了下来。
朝上的三个面里,是鱼虾、鸟雀和鹰隼。
“这个——要怎么算?”我问红拂,她说如果没有重复的图案,就随便挑一个喜欢的,“嗯……那就鱼虾吧。”
老头听了,自桌下取出一块白玉石板,又从木桶舀了一勺清香诱人的水糖,在石板上熟练地涂画起来。
不多时,两幅栩栩如生的鱼虾浮现在石板上,老头用木签黏住糖画,递到了红拂手里。
“好漂亮。”红拂将糖画转来转去地看,“就像真的一样。”
老头呵呵回道:做了几十年了,从来没失手过。
红拂闻了闻糖画的清香,看见旁边垂涎三尺的孩子们,将糖画塞到了他们手里,“姐姐吃不下,这个送给你们。”
孩子们欣喜地接过糖画,甜甜地回道:“谢谢大姐姐!”
老头看着我呵呵笑道:“小姑娘心地善良,是你的福气啊。”
“哈哈……”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干笑着搪塞过去。
红拂说,小的时候,她非常着迷糖画,经常蹲在铺子边,一看就是一下午。可惜现在生活困窘,糖画铺子几乎绝迹了。
她问我为什么会选鱼虾,我说既然是吃的,还是选鱼虾容易下口吧。
红拂听了咯咯作笑,说我总是在奇怪的地方特别认真。
“认真怎么了。”“嘻嘻,我就是喜欢你认真的地方呀。”
红拂用着熟悉的语调,看样子是变回了平常的自己。
我们驾车来到城根,我下车和守城卫兵交涉出城事宜,回来的时候,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我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半闭着眼睛坐在城根下,面前横着一根木棍,摆着一只破碗。
红拂久久地看着她,整个上半身僵成一块,只有嘴唇在微微张翕。
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下车朝老太太走去。红拂伸手想拦,却顿在半空中。
及至跟前,老太太才睁开眼睛,瞄了我一眼,想坐起身子,却有些使不上力。
我从兜里摸出半两碎银,放在了她的破碗中,她再次试图起身,却被我止住了。
“老太太,向您打听一个人。知道便点头,不知道便摇头。”
老太太点了点头。
“红拂——您认识吗?”我说得很慢,始终盯着她的眼睛,生怕错过了任何蛛丝马迹。
老太太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半晌后,我站起身,回到了马车里。
“怎么样?”红拂问我。
“什么怎么样?”“她说什么了?”“她什么也没说啊。”“那你问什么了?”“……我问她生活好过吗。”
红拂脸上流过一抹失望,我便说道:“你有想问的,不妨自己去。”
她却使劲摇头。
出了城门,我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想去一趟雪国。
“那里还有一个我想见的人。”红拂解释道。
“亲戚吗?”
“不是。”红拂沉默了一会,接道,“是我喜欢的人。”
我忽地一怔,只觉胸口微微一紧。注意到红拂正在看我,我若无其事问道:“以前怎么没听你提到过。”
她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因为不想让小坊主难堪嘛。”
我咧了咧嘴,没有应声,默默掉转车头,朝着北州第一大城急驰而去。
少顷,她涎着脸皮靠过来,“生气了?”
“何至于。”“那就是有点不开心。”“也没有不开心。”
红拂捂嘴窃笑道,“会这么说,就说明心里不开心。”
我心里不甘,便反问她:“怎么样的反应,才算没有不开心?”
红拂想了想,说道:“如果你一脸困惑地看着我,问‘生什么气?’这样就是完全不在意。”
“……感觉很微妙啊。”“小坊主不用在意啦,不懂是最好了。”
不,我要记在心里,以防下次上当。
“是不是想着还有下次?”仿佛看破了我的想法,红拂精准地指了出来,“会这么想,就是很在乎的表现噢。”
“烦死了,快闭嘴。”“嘻嘻——”
从桑国到雪国,只需要半日路程,然而雪国的入城检查特别严密,我们在城门口等到宵禁,排队的长龙还没有看到头。
其他人纷纷张开帐篷,准备就地宿营,马车太小,我便叫红拂在车上歇息,自己下车去吹吹风。
夜幕降临,喧闹的队伍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城根下还亮着几盏灯,七八个人围坐成一圈,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走近了,才发现他们在玩九九牌。
不过,跟南州的三张牌和五张牌不同,每个人面前只放了两张暗置的手牌,牌河则多达五张。
默声观察了几局,我大概摸清了玩牌的规则,这应该就是白苏口中的“七张牌”。
庄家轮坐,每人只发两张暗置的手牌。
在发牌河之前,从庄家的右侧逐一轮询,赌客可以弃牌、过牌或者下注。下注分为跟注和加注,跟注是和前者投注相同的金额,加注则是投注更大的金额。过牌是当前面没有人下注时,自己同样选择不下注。
如果前面有人下注,自己则只能弃牌或下注,倘若银钱不够,可以选择全下(把剩下的钱全部投进去)。直到庄家投注完毕,一圈轮询完成。
此时,排除弃牌和全下的人,如果各方下注金额不一致(即途中有人加注),则再次进行轮询。直到所有人的下注金额达成一致(除全下者外),才能打开牌河。
牌河第一次打开三张,然后从庄家右侧开始,进行新一圈轮询,选择还是和之前一样,弃牌或下注。
所有人下注金额达成一致后,打开第四张牌河,再次进行轮询。如此反复,直到五张牌河全部打开,进行最后一次轮询。
最终下注金额达成一致后,剩余在场的所有人公开手牌,各自从七张牌(两张手牌和五张牌河)中选出五张,比较点数,胜者获得所有下注的银钱。
七张牌的特点,在于反复多次的轮询,以及下注金额的一致。运气固然重要,但没有扎实的技术,很难抵挡住一次又一次的轮询。
几局看下来,很快就有人输光了银子。位子空出来,便有人问我:“小哥,别光看了,上来玩几局啊?”
我说没有玩过,他们就更热情了,“没玩过也没事,学几局就会了。”
我又说钱带的少,他们便说钱多钱少都可以玩。
他们劝个没完,我只好来到空位坐下,“就二两银子,输了就不玩了。”
实话说,我也有点手痒,听说白苏最擅长七张牌,我忍不住要探个究竟。
第一圈,我拿到了暗置的两张手牌,是一对上五。
我大概算了一下起手拿到对子的几率,差不多在百分之四五之间,上五算是中规中矩的对子,打点效果一般,在四人局中威慑力不小,但在七八人局中,恐怕算不上强力。
庄家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看上去很精明。右位连续几人过牌,到了我的上家,忽然选择了下注。
他从兜里摸出一小把铜钱,丢到牌桌中央,“三十文。”
牌河还没出现,就已经有人选择了下注。考虑到前位过牌者居多,后位马上就到庄家了,我选择跟注未尝不可。
不过,稳妥起见,我选择了弃牌。
“小哥,上来就弃牌啊。”旁边人看见,调侃道,“有牌的时候弃牌,运势会跑掉的。”
我笑了笑,没有应声。
后位跟着弃牌,只有庄家选择了跟注。由于有人途中下注,于是开始第二次轮询,除了一人跟注,其他人都选择了弃牌。
短短两圈下来,牌桌上只剩下三人了,桌子中央则堆着九十文铜钱。
牌河打开,一枚上五,一枚上二,一枚下四。
一阵悔意从我心中流过,选择跟注的话,我现在就有三张上五了,赢下这一局应该不难。
上家看完牌河,犹豫片刻后,选择了过牌。
开牌前下注,开牌后却选择过牌,这是因为没有翻出想要的牌吗。
庄家毫不犹豫地扔出一堆铜钱,“五十文。”
另外一人见状,随即选择了弃牌。场上便只剩庄家和我的上家了。
面对庄家的牌前跟注,牌后加注,上家明显有些动摇,会弃牌吗?
迟疑半晌,他还是选择了跟注。于是金池涨到了一百九十文铜钱。
第四张牌河打开,是一张下三。
因为距离近,我很明显地看见上家脸上流过一抹失望,看样子还是没有翻出他想要的牌。
到此为止,我已经大概能猜出他手中的牌了。
一种情况是高点数的对子,所以他有底气在翻牌前下注;另一种情况是两张高点数的上牌或下牌,期待翻牌能够凑成对子。
不太可能的情况是,一张上牌和一张下牌,或者点数低的对子,因为打点太小,不如先过牌看看翻牌是什么。
上家继续过牌,庄家则数出一百文铜钱,放到了金池中。
从三十文到五十文,再到一百文,每一次加注都近乎翻倍,金池也迅速膨胀,如果上家选择跟注,则会变成三百九十文铜钱。
上家现在纠结的地方在于,他猜不透庄家手中的牌是什么。翻牌后连续两次下注,很像是翻到了自己想要的牌。牌河中最大点是上五,如果考虑庄家手中有一张上五,那么总点数至少在15点以上,自己如果没有一对四以上的牌力,继续缠打就很危险了。
下三下四都在牌河中,如果击中,上家应该不会迟疑,同时他又不像拿着上二或上五。看样子,上家的手牌和我的预测不会偏离太多。
考虑太久,旁边的人忍不住催他:“赶紧的啊,一会就该睡觉了。”
上家这才有了动作,“我跟一百文。”
第五张牌河翻开,是一张上六。
上家看见上六,说不上欣喜,也说不上失望,看来这张牌虽然没有击中,却对他的手牌有所增强。
他大概拿着两张上牌。
上家依旧过牌,庄家这次却犹豫了。
这个犹豫令我费解。即便这张上六不是想要的牌,他依然可以选择加注,因为从前面的局势来看,他大概处于优势。另一方面,上家早早地过牌,击中上六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一番迟疑后,庄家选择过牌,双方直接开牌。
上家翻出两张上七,印证了我的猜测。庄家则翻出一张上九和一张上六,两相比较,庄家手牌是上25669,上家是上25677,庄家赢2点,收走了金池中的三百九十文铜钱。
“妈的,竟然翻出来上六!”上家气得一拳砸在地上。
确实,如果最后一张牌不是上九或者上六,上家就赢了,但庄家在最后击中上六的情况下,反而没有选择加注,这又是为什么呢。
想不明白,但是七张牌好像很好玩。我的内心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欢欣。
这场牌一直打到半夜,我赢了一局,输了一局,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牌和弃牌,最后只剩下三个人时,我实在困得不行,便收起最初的二两银子,起身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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