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丰和三儿子李学辉是六月一号到延长的,晚上他们住在了学辉的二舅舅家里,讨论着写出了明天要呈给审判官的证词。学辉二舅舅也住在钻采公司附近,开着一家寿材铺。
延长县法院在县街前头、雷家滩延河大桥对面。临近开庭时李丰和学辉穿过写着延长县法院、延长县公安局的院门、走过一条洁净的右边生着低矮的行道树的柏油马路,上了五层白色建筑的二楼。他们进了审判庭看到郝巧玉、晨晨,张开明已经坐在了对面。
过了五七分钟,开庭时间到了,从对面屋子里转出两男一女三个审判官。胖胖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中间主审的位置,另两人坐在两边的陪审位置。四个年轻的面色严峻的卫兵走进来,两个站在李丰和郝巧玉身侧、两个站在法官身侧。郝巧玉和李丰把各自的证词由卫兵递给审判官。巧玉的证词是丈夫写的,说自己如何如何舍不下娃娃,娃娃爷爷要是想要娃娃的话至少要拿出五万块钱赔偿;李丰的证词是三儿子写的,说儿子突然殁了,自己是多么想把儿子的遗孤带到身边抚养。赔偿是可以的,但不能超过一万。三个审判官详细看了他们的证词、又询问他们双方一些问题。他们各执一词,说着说着就开始大声争吵,审判官挥手制止了他们。法官了解完双方的情况,一个小时已经过去。庭休一小时,他们去旁边屋子讨论判决结果。
一小时以后重新开庭。这是一个简单的案件,法官们依据法律把李晨晨断给了李丰。李学贤的赔偿款原本有七万六,除过六千元丧葬费还有七万。审判官把七万块钱断成均等的四份,李丰和刘连英两份、郝巧玉和李晨晨两份。既然孩子现在由李丰抚养,李晨晨的那份自然应该给李丰。也就是说郝巧玉分得一万七千五,李丰分得余下的全部。
学辉是个文化人,这种审判结果在他的意料之内。李丰很高兴,只要能得到孙子,就算多给儿媳一两万也没有关系,何况她只分了四份里的一份呢?巧玉很失望,吊着脸一言不发。她原本以为自己作为学贤的妻子,至少可以分一半的。张开明非常高兴!他凭空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李丰当即从塑料袋里码出他下午刚从银行取来的还没有拆掉封套的粉红诱人的百元大钞,一沓沓码在桌子上。看着这些钱,李丰布满皱纹的老眼里流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他的儿子岂非就是因为这些“纸”而丧生的?
钱啊!可恨的钱!
点清数额,卫兵把这些钱送到了巧玉的桌上。
张开明掏出张报纸,麻利地包好钱,笑着对李丰和法官说:“娃娃的钱终究是娃娃的,我和巧玉不会乱花……”
六月的阳光晴美而灿烂,天上虽然没有云朵,但泛出一种耀眼的白色,就像少女的眼波般温情脉脉。树木的绿意越发浓厚了,空气中可以闻到一股醉人的草木的清香,飞舞着成群的小虫和翩翩的白蝴蝶。对面就是延长的县山翠屏山,可以看到阶梯山道上行走着三五游人。山道两旁就是毯子般铺开的漫山的绿树青草……
下了楼走到院子里,李丰说:“晨晨,过来!”
巧玉顿了一顿,说:“大,晨晨还有一个月就放假了,能不能等放假了再回去?”
李丰生气说:“我们村又不是没有学校!还非要在下盘念?”
巧玉碰了老大一个钉子,只好转头对学辉说:“晨晨下学期就上四年级了。咱们农村没有高年级,你能不能把娃娃带到罗子山念书?”
学辉心里虽然和父亲一样气愤,可还是强笑道:“行嘛!我把娃娃带到身边对娃娃学习也好。”
张开明站在离巧玉他们三五步远的地方,胁下夹着那摞钱,皱眉道:“快走!天这么晒还磨蹭什么!”
巧玉只好把儿子推给公公,流泪道:“晨晨,你回到老家一定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啊!咱们过两年再见!”
她并肩和丈夫走了。晨晨看着妈妈离去的身影,内心弥漫着秋空般辽远苍凉的悲伤,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多么想留住妈妈,和她一起生活。可是妈妈却走了,和那个可厌的人走了……
——
因为回山圪垛的客车已经开走了,这天晚上李丰、学辉和晨晨又在学辉舅舅家里住了一晚。次日上午学辉坐上返回罗子山的班车;李丰带着孙子逛县城,给他买了些零食。晨晨想买书,李丰把孙子带到书店,给他买了本装帧精美的《蓝猫淘气三千问》。晨晨一路上都很沉默,当客车经过卷烟厂的时候又开始流泪。
看到心爱的孙子流眼泪,李丰也禁不住流出眼泪。他一边颤抖着手臂给孙子擦着,一边喃喃道:“唉!你是个苦命人,你爸爸殁了;我也是个苦命人,我儿子殁了……”
乡村大巴沿着从延安到临汾的国道五二零一路行驶着,经过了熙熙攘攘的张家滩镇和许多散落在延河两边的小村子,上山下山,停在了安河镇的小桥上。安河是一个夹在两道山峦之间的小镇,和陕北的许多镇子一样。镇街在沟道的后头,客车停的地方只有小学和河两边的七八家饭馆和副食店。虽然安河是个不起眼的小镇子,可经过这里的公路却是鼎鼎有名。这条路便是“沿黄观光线”,串联起了陕西黄河岸边的四市十二县五十多个景点,北起榆林府谷县,南至渭南的华山脚下。从北至南你可以沿着景观壮丽、风景绝佳的黄河一路游览白云山、路遥纪念馆、乾坤湾、壶口瀑布、司马迁祠,西岳华山等黄河上的中国的著名旅游景点。
客车在桥上停了约半小时,便向沟道前头驶去。从县城到镇上,车里一直是满的,直到这时才空出四五个座位。车子行驶了二十来分钟,拐进一条拐沟,接着上山过岭、盘旋曲折,上人下人,停在了芙蓉村。
车子到这里还要沿着山岭行驶两三个村子,可李丰的目的地在岭下。他们祖孙俩只好下车,提着行李步行下山。看着七八十米高的山崖和崖下的田地、临着半崖的曲折的盘山道,想到亲爱的妈妈远在百里之外,晨晨内心的悲伤之情是不言而喻的。道路右侧点状散布着不少柏树坑,里边种着蔫头耷脑的小柏树。这些柏树都是政府花钱种的。因为农村有羊和牛,这些柏树永远也长不大。羊牛等牲畜虽然不专意吃柏树叶子,可是只要随意揪那么几揪,柏树就会一直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们顺着山路走了约一个小时,便看到了山谷远处的黄河和黄河边他们世代生活的小村子。
李丰指着黄河笑着对孙子说:“那就是黄河!”
看着山谷远处的泥黄色的微波荡漾的河水,九岁的晨晨感到很惊异。自己时常听到的伟大的“黄河”原来就在自己老家!
他们走到李丰窑背上的时候,晨晨听到右边院落里传来很响的“叮叮咚咚”的歌曲声。下边有三座院落:中间是李丰的,右前方是李丰老三李局的,有两孔窑洞,住着李局夫妇和他们的大儿子学群夫妇、学群的女儿李乐;左边与李丰一墙之隔的院落有三孔土窑,原本住着李丰老二李立一家,现在他们在中村箍了三孔石窑,旧院子学林用来圈羊。
现在是傍晚时刻,学林赶着羊群正往家走,看到父亲和侄儿回来了,笑道:“你们回来得真早!”
李丰笑着说:“是啊,今天车六点就到芙蓉了。”
学林说:“昨天车坏了,半夜两三点才回来。”他又扭过头问侄儿,“晨晨,你觉得咱老家好不好?”
晨晨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学林笑着说:“这娃真顺眼,像一个女子一样。”
他们站在窑坡说话的当儿,三四十只山羊“咩咩”叫着涌进了坡下的羊圈……
进了窑门,晨晨看着橘色的白炽灯和黯淡的了无生气的土窑洞,怔了半晌,坐在了前头的绿地白花的椅子上。连英正用一柄长刀子前后游移着切细面,看去熟练而麻利。今天为了庆祝孙子的归来,她特意做了平常不做的细面。
她穿着件浆洗得很干净的印着碎白花的蓝衫子,盈盈笑道:“晨晨,你饿了吗?饭马上就好了!”
晨晨讷讷说:“不饿。”
连英笑道:“瞎说!你都大半天没吃饭了,怎么会不饿呢!乖乖坐一会,等饭好了吃上两大碗!”
李丰看到灶台上放着切好的西红柿和打好的鸡蛋,知道妻子要做汤,便从瓦罐里舀出两勺棉花籽油倒进锅里,坐到灶火圪崂里帮助妻子做饭。连英说:“晨晨还没放假吧?”
李丰说:“没有。”
连英说:“那你明天到学校给娃报一下名。应该不收钱吧?”
李丰烧着火沉吟道:“跟上念一个月应该不收钱吧?我明天过去问问。”
连英叮嘱说:“就算收也要让娃念书哩!念书是最当紧的事!”她回过头看了孙子一眼,晨晨正看着对面墙上贴的印着花鸟的旧挂历,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她暗忖道,“这娃和学贤一样也不爱说话……”
红红风风火火地推门走了进来,盯着晨晨,张开窑洞般的大口笑道:“大!你真有本事啊!把这娃从她妈手上抢了过来!你给了巧玉多少钱?”
学林随后也跟了进来。他笑着把一大把生花生放到侄儿面前,一屁股坐到炕沿上,怒斥道:“给那贱女人钱干什么!我大哥的儿子我们带回来有什么不对!要是法律不管我早上城把她的腿打折了,让她再嫁汉!”
晨晨见二大对妈妈出言不逊,撇了他两眼,心里升起一阵愤怒。晨晨的母亲确实做过许多对不起丈夫的事,可是毫无疑问的是对于年幼的晨晨来说那仍然是他亲爱的母亲。听到二大这样评论妈妈他心里的厌恶和愤怒之情是可想而知的。
这也是孤儿晨晨日后经受到的诸多折磨之一。
连英带着哭腔道:“要不是那不要脸的婆姨我儿也许还殁不了!”
李丰说:“法院判给巧玉一万七千五,剩下的还在我手里。”
学林气愤愤地说:“我明天上城问那婆姨把钱要回来!她都重找男人了还有什么脸面要我大哥的钱!”
连英急忙说:“你不要胡来!公家都断给人家了咱能有什么办法……”
——
吃过饭,李丰的三弟、四弟,五弟听说大哥带着孙子回来了,都来做客。他们躺在大哥的铺盖卷上,抽着烟锅,和大哥大嫂说着话,也不时和晨晨聊两句。晨晨怯怯地答应着。连英脸上满是笑容,和着明天上午蒸馍馍要用的面。红红学林坐在前炕上,笑着和叔叔们、晨晨聊着天,窑洞里的气氛轻松愉快。
约摸八点半的时候,连英看孙子不耐烦,说:“红红,你带晨晨去学群家看电视去!”
红红溜下炕,牵起侄儿的手说:“走,我带你看电视!”
出了院子,四野一片黑暗,晨晨看着若隐若现的树木和山峦,非常恐惧。夏夜是溽热的,他虽穿着薄薄的衣裤,还感到恼人的暑气直透肌肤,钻入自己的胸腔里。
右边院子的两孔土窑都亮着灯:左边一孔是橘色的白炽灯,给人的感觉比较老旧;右边一孔是雪亮的日光灯,还有欢快而嘈杂的音乐声传出。
他俩跨上院子,进了右边的窑洞。只见炕上铺着大红黄花的床单,下炕的三床被褥两床是红色缎面的、一床是绿色缎面的,十分整洁华丽。脚地一尘不染,左边是崭新的枣红大桌柜,上边摆着台彩电和两个银色的大音响,还有VCD。窑洞后头放着一口红漆箱子和两个大立柜。这是如今有钱的农村年轻人的家装风格,整个窑洞显得摩登而洁净。
学群的老婆白霞看到熟客登门,笑着招呼道:“又来看电视啊!让你家学林也给你买一台!”她身材娇小、容貌端庄,长得很有韵致。
红红撇嘴道:“他又没手艺,哪有钱买电视!”
看到晨晨,白霞说:“这就是学贤的娃娃吧?”
红红说:“是哩,下午刚回来!”
白霞关掉音乐,调成了电视节目。她是个热情好客的人,从红色立柜里拿出四个蛋黄派,给了晨晨红红两个,自己和女儿吃了两个。晨晨对这位漂亮热情的阿姨很有好感。不一会子,她又拿出两根香蕉给了客人。
红红说:“学群都打石头走了一个月了,你一个人不孤吗?”
白霞笑着说:“不!有女儿陪我哩,孤什么!”
红红神秘地说:“你难道不想……吗?”
白霞颦眉说:“想什么?”
红红眨着眼睛说:“想晚上和男人耍呀!”
白霞红着脸笑道:“你男人难道那么厉害?天天晚上和你耍?”
红红撇嘴说:“学林不行!都结婚几年了连个娃娃都弄不出来,怎么能比得上学群呢?你说都是一个种本事咋就差这么多呢?”
白霞见这疯女人说的没楞没沿的,打了她一下,道:“不要胡放屁!娃娃都在呢!”
她看到晨晨似乎不太高兴,站到他面前轻轻道:“想妈妈吗?”
晨晨说:“想……”
白霞摸着晨晨的头发,感伤地说:“唉!这也是个可怜娃……”
晚上晨晨睡在前炕,爷爷的身旁。今夜无星无月,熄了灯以后土窑里漆黑一片。想到前天晚上自己还和妈妈睡在外婆家,摸着她温暖坚实的胸膛,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氛,而现在自己却孤身一人置身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不禁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翌日上午李丰去学校给孙子报了名。因为只有一个月,学校同意让晨晨免费上学。连英准备了祭品,李丰便带着孙子去给儿子上坟。看着儿子的坟堆他泣不成声、絮絮叨叨地给儿子说了很多话。晨晨给爸爸磕了三个头,起身作了三个揖……
次日晨晨便背着书包跟着爷爷翻过两道沟去村小学上学了。现在正在闹“非典”,黄河边无论日夜都有人巡逻。山西人不让过来,陕西人也不让过去。这起世界性疫情据调查首发地在中国广东,今年中国内地因为疫情过世了三百四十九人。人类的文明越发达,对自然的破坏越甚,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和惩戒也相应的会越严越甚。
年轻的女老师把一个体温计塞在晨晨嘴里,他不小心咬碎了,吓得女老师让他漱了几遍口。三年级的学生有一二十人,教室没有坐满。老师把晨晨安排在了后边的空位上。他后排有个女孩非常调皮,趁晨晨回答问题的时候抽掉了他的凳子。晨晨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女孩却掩着嘴“哧哧”地笑。
这一个月晨晨每天和爷爷窑背上一位呼姓的女孩上学,有时也自己上下学。这个女孩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八九十年代中国的计划生育很紧,超生要罚款,政府提倡“只生一个好”、“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女儿也能传后人。”路上随处可见很多这类又大又红的标语。虽然政府大力宣传,可农民们是不信这一套的:
“养儿防老嘛!多生几个娃娃咱们老来才有保障!”
“谁说‘女娃能传后人?’生个男娃才能传我这门人哩!不然我这门人就在我手里断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新思想虽然已经在中国更迭了一百多年,中国社会各个方面到今天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但传统思想仍然深深地扎根在人们心中,所以中国人口才会由四九年的四亿左右暴涨到二十一世纪的十四五亿。
暑假很快就来了,晨晨有时会跟着爷爷奶奶、二大二妈下地。乡村的一切与城市都是不同的。天蓝格莹莹的,就像是一面清澈无暇的镜子。放眼望去,四野一碧万顷,人仿佛鱼儿般自由自在地遨游在绿色的海洋里。玉米长高了,每根棒子上都戴着粉色的须帽、橘皮绿皮的小南瓜静静地卧在土地上,积攒着力量、等待着长大、成熟;农人们戴着草帽汗流浃背、勤苦地锄地、清泉静静地在沟底的青草平石间流淌,对面山坡上悠闲的羊群就像是天上漂浮着的洁白的云朵。暴雨过后一家人围在一起说笑着吃西瓜,天牛呼啸着飞进来使劲撞着窗纸……
比起封闭的嘈杂的污浊的城市,乡村的一切都令晨晨感到新鲜和激动……
在开学的前几天,学辉回来了。李丰和儿子商量让他下学期带晨晨到罗子山念书,学辉很爽快地答应了。对他来说帮助大哥的遗孤顺利的长大成人也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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