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与一友人重逢,他开口说“啊我们九年没见了”,我呆住几秒,人家只是纯粹的感叹,而我被这个“九年”绊了一下,进而笑道:既是如此,这次饭局要不再延一年,凑个整十年,看起来很行为艺术吧?
九年,不是一段很短的光阴,如果我在九年前结婚生子,现在孩子亦是知晓世事的小大人。九年发生了什么,虽然我一再对朋友说,无甚改变,但延展流伸的时光诚我不欺,总有流经的印痕。是啊,岁月待我如何,怎忽尔九年。
我与这位朋友颇有渊源,说起来圈子可能有一多半是重合的,却甚少交集。皆因繁忙,彼此匆匆见过,无不继续应对眼前事务,算点头之交,所以九年后相逢,也算合情合理。犹如两个萍水相逢的游泳健将,一猛子扎入生活之汪洋,再一扑腾出海,打个照面,不想倏忽年华换,海底一日,人间九年。
若以当年相识为节点回溯,九年前的我尚算社会新人,充满焦虑、不自信与迷茫,有一种小孩硬着头皮扮上大人行头,开始故作老练周游工作与生活。显然,没底气的青涩凭演技妄图一夕长大,注定逃不过命运之神犀利的眼眸,时时碰壁是他给我的惩罚。那段时间正处颓丧期,自我怀疑、挫败感,一一袭来。眼看距曾经设立的目标,相去甚远,焦虑不已,一如陷入人生的丛林,无方向无目的,只能焦灼地原地转圈,而身边矗立着生硬的树木,头顶枝叶交错,浓荫蔽天。那是一个怎样孤独需自己救渡的时刻。
一年一岁,步步挪行。坏日子随着四季风向轮转,托赖自己性情尚存英气,并未彻底消沉。雪上加霜的是,那时体检查出甲状腺有恙,必需住院手术割除结节,无暇多思,只得专注于求医问诊。现今想来,痛苦往往带来深刻的省思,突如其来的住院治疗实则是一次重要的精神救赎。
近十天的求医问诊到住院手术的过程,像一次刺激的过山车。在此前别说手术,连吊瓶都显少打的我,说没有恐惧是不可能的,说得真实点,应是极度恐惧。一个自认比较健康的人,突然要去医院做手术,首先不管这手术是大是小,仅是确认住院,无异于晴天响惊雷,炸得我泪流不止。流泪的原因不是病情,而是复杂难言的心境。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主刀医生,极优秀,见过第一次便十分信赖,与其说我像抓到一颗救命稻草,不如说在我屡屡遇挫心生颓唐之际,他似一颗定海神针,告诉我不要怕。现今,这位大夫成了我要好的朋友,真的很感谢他的一句安慰,哪怕仅仅出于职业习惯。
住院的一周令我思考甚多。如果说颈脖开刀的伤口是一道裂缝,那么,这道裂缝便是让阳光照进来的入口。我开始思考我的规划、期许,以及当下的工作与生活。
这之后,我利用业余时间去松堂临终关怀医院担当志愿者,连续两年的志愿行为,被北京市政府授予相关志愿项目荣誉,获得奖金、奖彰、证书,这突然降临的奖励让我领悟到爱与被爱的深意,而这种爱之宽博,足以强壮心力,驱遣阴霾。
逐渐心胸疏朗,工作中全力以赴,生活中自娱自乐。国家大剧院、梅兰芳大剧院、长安大戏剧、国家图书馆、国家博物馆等人文场所,不断为我输送精神食粮。工作中的职位从普通员工一路晋升,虽未大有所成,已然心满意足。况且,自那日生病后,我已消解了萦绕于心的焦虑,尤其亲近佛法,内心的力量日渐深厚,双脚立地更为坚实。因而深切懂得“无常”之理,即便付出没有回报,亦能坦然接受。得失之间,哪有恒定的标准。古语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何尝不是另一种得呢。
去年,随团队一行参访龙泉寺,见两株千年古树历经风尘,仍高洁坚挺立于古刹,往昔之风雨无需再表,往昔之繁华随风湮没。莫名,莫名地深有触动。动荡年月里,无僧侣无木鱼无诵经无香火,一面斑驳的砖墙记载历历伤痕。明日已然混入洪荒,随风飘摇。明日难复,所余不多。纵是如此凄惨无望,古树情深志坚,只管根扎深土,默默守护,延续至今。那日离去前,我一再抚摸沧桑的树干,仿佛手掌触碰的不是树木,而是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之困苦之渺小之自怨自艾,相较这两株千年古树的饱经风霜,轻微到不值一提。
重回当下,看到友人的提问:这九年于你有何改变,说说你的光辉事迹。
我回曰:于历史的长河,短暂的年华是封无效信,所有的起伏不过沧海一粟。至于光辉事迹更是无从谈起。别后的日子,学会了平凡,学会了接地气,学会了将日子浸染烟火。曾经青春年少的忧愁是陈年的雨滴,未经收拢,便自形挥发,从此绝迹。现今日日是好日,风雨可佐餐。至于改变,外形与多年前变化不大,内在确实有变,变得喜乐静好。
这是成长吗。不,这是不再与岁月对峙僵持后的自然馈赠。
朋友,希望你会重新欣赏这个如今看来极为普通又无比真实的我啊。如此,想来不负悠悠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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