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父亲,是在老家那座深巷的老宒里。
父亲、母亲和我聚集在只开着前窗的堂屋里。午后的堂屋,光线不是很好,但足以能看清堂屋里的一切家什摆设。父亲穿着一套灯芯绒的衣服,坐在一把老式的椅子上,手指里夹着纸烟,身子弱微前倾,勾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母亲则是倚在饭桌傍,低垂着眼帘,像是在看着桌上刚斟上的茶水杯,脸上亦没有什么表情。
我倚在饭桌的另一边,羞涩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来回睃了父亲母亲一眼,放在林立的茶杯之间,轻声说,那是孝敬他们二老的,钱是少了点,有点拿不出手,让他们先拿着用。
母亲斜瞟了一眼父亲,自己拿了两张,把剩下的几张留在桌上,嘴角扯动了几下后,轻言了一句:又有钱用了!
父亲没有抬头,眼皮依然低垂着,看着原处,嘴巴一张一翕地扇动着,说着话。但声音被拦截在他的咽喉里,没有发出来。所以,他说了一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又见父亲,是在这梦里。
这一生我做过很多梦。但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把梦的情节进行得如此地有条不紊,真情实景得让我醒来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这份真实,因为心里装着一些心存愧疚的事,让我有些不安。
我在想:父亲带着如他一样早已不存于世的深巷老宅出现在我的梦里,一定不会是等用我的那几张钞票。他出现的重要意义,一定藏在他那番听不见声音的话里。
我是如此地坚信我的推测。因为事出有因。在姐出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姐的家门前堆积着厚厚的雪,足足有一人多深,姐家的房屋是倾斜向下的,地板如滑坡,在看着姐快速地滑向那落地玻璃窗,要破窗而出时,我惊醒了。六月天里做了那样一个怪诞的梦,如果姐平安无事,这梦也无意义。而如今,我那一笑而过的忽视,却让我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责里。我常想:如果当时我把这个梦跟姐说了,起码能给她一些警示,让她万事小心。可是我没说。
我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想知道父亲到底说了一些什么。跟母亲打电话时,我把这个梦告诉了母亲,引来母亲对父亲的一番责骂。因为在我们那里,已故的人出现在梦里总归是不好的。母亲的责骂算是对父亲的警告,可以化解父亲可能给我造成的一切伤害。在结束通话时,母亲还不忘安抚我说:过几天就是冬至了,可能是怕你们忘了他!
听了母亲的话,我不禁悲从心起。
十年前的那个冬至夜,父亲选择在转点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平生来,我没有见过人临终时的样子。只是听说过。听说里多数是糊涂得不醒人事。父亲却是格外的清醒,如正常人一般。就是在最后一刻,他还叫我不要哭,说哭多了伤身子,还叮嘱母亲炒饭给刚下学的侄儿吃。以父亲当时的精神状态,一定是可以撑过十天半个月的。他选择在冬至夜离开,大概如母亲所说,怕我们忘了他,所以让自己与一个特别的日子绑定在一起。可是,我到底还是忘。
我愧对父亲的用心!更愧对父亲生前对我的宠爱有加!他原本是那样一位严厉得人人见他弯路走的狠角色,唯独对我,他枉开一面地展示了他的耐心和爱:
我是唯一一个可以骑在他的脖颈上玩着他的光头的孩子;我读三年级时还被他抱在怀里,驮在肩上;我读初中时,他总是隔三差五地走十几里的山路,给我送去好吃的;在寒冬天里放假,他总是及时赶到,背我过河;我可以跟他提别人不敢提的要求,做别人在他面前不敢做的事……
这些回忆,在父亲离开我的那两三年里,一直和着我的眼泪流淌着,如涓涓不绝的小溪。在那两三年里,我是一直不能接受父亲离去的事实。就像如今不能接受姐现在这样一样。
然而,世间的所有,都是和着时间的节拍向前走的。除非像父亲那样,已经尽力而为地走完了生命的历程,才能获得停下、踞步不前的特权。
我们一路前行,因为无法承受一路所拾掇起来的负担之重。所以,我们都不得不如猴子摘玉米的故事里的猴子一样,一路丢弃着我们曾经认为是最好的东西。
父亲,也是我曾经紧紧地抱在怀里、不忍舍弃的玉米。但最终,因为要前行,因为要拾掇那些对现实中的我来说更重要的东西,我最终还是把他丢弃在老家那座小山岗上。
那座山岗在我前行的步伐里一寸一寸地、一寸一寸地远离,远离到我回头无法再看见。父亲,也随着那小山岗淡出了我的心中,从从前提及就泪雨滂沱,到现在的平常家话。
如今的姐,在我这里,也如父亲一样。最初,我是那样强烈地想要抛弃一切,为她撑起一片风和日丽的蓝天来,让她在我的庇护下,有尊严地活着;我是那样地担心、害怕随着时间流逝,她会被人忽视,被人遗忘。
但现在,我已经在渐渐地借籍着不堪承受的生活之重来推御我的责任,我已经在渐渐地想要把她丢弃在那座小镇的冷清的屋子里不管,就如我把父亲丢弃在那座小山岗上一样。
我想父亲选择在这个时候来相见,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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