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药

不老药

    “白小姐，今儿回来早呀？”

    “是呀，下班早，等会还要出去看场电影。”

      浅笑着回过对门陈太的问候，吱呀闭了陈年落了漆的木质门。

      对门的喊骂声很经常了，不时会透过门缝传来，“你看看你们这不成器的，我怎么摊上你们这群冤家。儿子不好好学习，老子好吃懒做，每天我都有操不完的心，你看看我这才嫁给你这老鬼几年，脸上黄斑都数不清了，还是白小姐聪明，不结婚，三十的人了还跟个小姑娘模样。”

      这栋老旧的楼就是这般，时时刻刻不忘彰显自身的存在感，似乎衰老从不曾降临。

      她母亲还在世时，她便住这了。她的童年离不开这房子里一桌一椅，一砖一木。她坐在母亲的檀香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精描的眉，指尖往下到眼角的泪痣，挺拔的鼻梁，饱满的红唇。看多了，她觉得有些厌了。

      日常她多穿旗袍，倒不是爱，皆是母亲留下的。夜晚骤冷，她从木柜里拿了绣花披肩随意裹在身上。今晚影院复映梅兰芳的《游园惊梦》，母亲在世时格外喜欢，她得去看一看。

      离母亲去世已过十年，还有半年，她便三十了，但她看起来就跟二十出头般，眼角连细纹都不曾有一丝。说起来，可能真是老天的垂怜。

      三十，是个格外敏感的日子。母亲给她留下了一颗药，一颗不老的药，三十方能服用，服用后绝情绝欲，永葆容颜。原有两颗，曾外祖母的妹妹服用后至今仍存于这世上，只是不知其踪，最近一次见也是十年前母亲的葬礼上了，上百的老人却如少女，但她肃杀得就像百年的枯木，也不愿与人多做交谈。母亲说过，曾外祖母的妹妹服用了这药是因为她得不到她爱的人，所以宁愿无情无欲，孑然一身，伴着时间长流。她也快三十了，她想这药，她应该会用，因为她不愿爱人。

    收回思绪，锁了门，站在楼道间，满满都是陈太家溢出的肉香饭香，她意外觉得油烟味似乎也好闻。即便如此，她仍是裹紧了披肩快速地钻进刚停稳的电梯中。好闻，但她不愿身上被沾染。

    《游园惊梦》是经典，她到时，不大的影院已坐满形形色色的人，但大多都是年过半百，时下的年轻人是不兴看这种电影的。她不甚在意，找到前排的位置，坐罢。右边空位的主人在片子开场后姗姗来迟。他一身笔挺中山装，提着公文包，似是刚下班匆匆赶来。落座时眼神有一霎时的交汇，他微笑着点头致歉。

      大幕上梅大师的身段体态一颦一笑可谓极美，可是她的眼渐渐迷离，目光斜视间已不自主地落在右座男人的手上，手指修长，指甲整齐干净，无名指，无戒指。袖口的三颗扣子是特制的，黑暗中也似有亮泽。她定着看了许久，回神后便把目光移开了。黑暗中只有屏幕上一闪一闪划过光亮，谁也看不见她的眼底到底蕴含着怎样的光芒。她想起不知在哪本书上看过的一句话：“当一双眼望进了另一双眼，世界骤然失色。”

      影院灯亮了，电影结束了。她的心头鼓点雷动，他要走了。

      “先生，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一枚胸针？”

      “没有。”

      她盯着他，目露焦急。

      他顿了顿，帮她在位置周围找了找，终于在他与她位置的夹缝中找到了那枚她故意遗漏的胸针。

    “真是太谢谢了。这枚胸针是母亲的遗物，对我委实重要。”

    他温润地笑笑，“那是要妥善保管。”

    他们一齐出了影院，她思索着该如何言说，只片刻电车往来间，他已不见了踪影。

      那晚她回到家，辗转半夜，眼里，心里，都只有他那双眼。整晚，后悔遗恨喧嚣，生生折磨着她。她想起来她的母亲，那个痴情却惨遭抛弃的女人。她见证过她母亲为爱癫狂的样子，甚至不惜伤害她作为留住父亲的手段。但是她还是爱她的母亲，爱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原以为她不会爱上俗世的男子，却不曾想她也抵挡不过命运的捉弄。到底做不到无情啊。

      数十年来第一次失眠。

      未曾想这么快就又见到他。她和老板去报社商议广告版面，他竟是那个报社的主编。他记得她，他对着她还是温润地笑。她自然地拥有了他的联系方式，自然地约他出来，自然地和他散步在江边，自然地吻上他的脸，看他略带惊讶的表情。

      接下来的无数个与他相拥的夜晚，听着他深沉的呼吸，手指一遍一遍摩挲着他的脸，连夜都不再只有寒意。她记得他们初次相见的刹那心动，记得他的眼眸，却不想记得，他并不爱她。

      他有未婚妻。她见过他们在报社门口相拥的场景，如电影中的主角般登对。

      他请她不要再去找他。她答应了，只有一个请求，陪她过她即将到来的生日。

      男人没有迟疑地答应了。

      他给她递上他准备的蛋糕，她没有许愿，吹灭了蜡烛。她递上了酒杯，红色的液体在烛光的映衬下分外妖娆。男人在她温柔注视下一口饮尽。

      她笑了，带着满心的爱意。

    “我希望你永葆青春，永远是我爱的模样。既然你不爱我，便无人再有资格得到你的爱。你一无所爱，就请代替我享受这世间漫长的寂寞，不死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