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

一

“信阳的野菊花真美。”吴春草一边说，一边去摘山坡上的野菊花，然后将目光朝向我们，满是孩子似的开心。

彼时，是01年的深秋，吴春草还是01级中文四班一个掉到人堆都没法找的女生。长相普通，身兼微胖界课代表。我还是因为要编辑班刊，才和她有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然而，就是这样的机会，让后来的我始料未及。

同行的几个女孩也纷纷加入到摘菊花的行列。这次爬山活动的组织者鲶鱼，从黄蓝相间的校服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塑料袋，递给吴春草几个女生。

来，兄弟几个，给我多薅点儿。鲶鱼是许昌人，普通话夹着方言。

“薅是啥意思。”吴春草是外省人。听不懂地道的河南普通话。

薅就是拽，拽就是摘。我解释道。他们几个哈哈大笑。

明白了，那你们几个男生也给我多薅点。我要做菊花枕头。

我这几个本省的同学早已笑岔气。

那天我们薅了很多菊花。中午的时候，在贤隐寺庙外，我们几个男生盘腿而坐，吃着鲶鱼分发的双汇王中王。吃完火腿，我们一起去庙里烧香拜佛，却被吴春草拦住，“你们几个男生刚吃过肉，嘴都不擦一下，就去见佛祖，太不厚道了吧。”

我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鲶鱼笑得露出他特有的大门牙，目光却落在吴春草头上野菊花环。这时，我才注意到吴春草，在花环的映衬下，显出几分女性的妩媚来。

进入寺庙，才发现，庙院其实很阔绰，西边是僧，东边是尼。然而界限并不明显。早就听讲古代汉语的李教授讲过，贤隐寺僧尼同住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几百年。李教授讲到这个时候，插了一句寺庙住持说给他的一句原话：以后有条件的话，还是要分开的。讲台下的我们都心领神会地哄堂大笑。

我在寺庙里转悠，望着一栋栋的禅房，随口说道：条件这么好，还是没有分开的意思。

同行的几个同学，憋着肚子，不敢笑。

只有吴春草一脸的严肃。

“这样的清净地，还是收起你的诙谐吧。‘’

鲶鱼也开始用鄙夷地眼神看着我，意思说，不能了吧，不拽了吧，噎住了吧。

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我忽然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女生，似乎有些性格。而重色轻友的鲶鱼似乎对吴春草格外的照顾。

我们依次进入殿堂，跪拜，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这样的仪式感让我第一次觉得佛祖是那样庄严，肃穆。

回来的路上，我们说说笑笑，吴春草问我，你刚才在庙许了什么愿。

我鉴于上次的教训，和她说话开始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我面无表情地说道：早日娶上媳妇。

吴春草先是一愣，然后响亮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就像是山谷间晃动了风铃，就像南湾水库的小木船的木浆拍打着水流。

鲶鱼接话道：兄弟，你放心，你要找不到媳妇，我让贵州的亲戚托人给你买一个。

我们一行六七人，一路上，互相打趣，吴春草头上戴着野菊花环，金色的夕阳从南湾水库那边照射过来，照着我们这些刚走出高中生活的孩子，这样的画面在十几年之后今天，依旧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二

好，我承认我有点跑题。我要说的是吴春草。

回到学校，吴春草认认真真做了一个菊花枕头。在枕头上秀了一朵野菊花，菊花旁边则是一条简笔画的鱼。

这是什么鱼。当我们在鲶鱼的宿舍围观这条鱼的时候，有人问。

当然是鲶鱼。然后是一帮男生们毫无顾忌的浪笑。

就这样，吴春草用菊花枕宣告：自己的青春爱情开始了。

周末的时候，吴春草还是去爬贤山，只是和鲶鱼。

鲶鱼也不再需要我们掩护。

他们的爱来得猛烈而招摇。食堂里。教室里。后山的小树林。甚至何景明墓碑旁，都留下了他们喂饭，搂抱，接吻的痕迹。

有时候鲶鱼也会叫上我一起去附近池塘，用鸡肠子钓小龙虾。经常是满满一盆，然后在鲶鱼租的房子里做虾肉。

吴春草和鲶鱼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着直播秀恩爱。不看都不中。

鲶鱼更是肆无忌惮，赵，听说你追谁谁惨遭拒绝……哈哈……。

吴春草赶忙说，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说，没事，兄弟就是用来捅的，你们开心就好。

以后再去贤隐寺许愿，我一定吃完火腿把嘴抹干净再进去。我补充道。

我知道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吴春草天真得有点不谙世故，鲶鱼则是刀子嘴，豆腐心。

吴春草和鲶鱼有一段时间是我们01级中文四班乃至全系的模范情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如胶似漆等等。这些词拿来形容他们都不为过。

是的，我说的是一段时间。然后，我说说另一段时间。

三

又是一年的秋天，满山遍野的野菊花又开始盛开了。

那天下午，上完徐教授的古代文学课，我正准备去图书馆，却被吴春草叫住，问我，鲶鱼为啥没来上课。我说，这个你不应该问我，你们整天如胶似漆的。

少来这一套，说，在哪。吴春草面愠色。

他说去宏大网吧打传奇去了。

又去宏大。以后打算领宏大的毕业证了。

你，跟我去宏大网吧找他。

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肯定选择不去。

事实上，我还是如去了。

当我们匆匆穿过热闹的海苑主街，到达丁字路口的宏大网吧时，却看到鲶鱼和一个女生手牵着手从网吧出来。

我本能地想阻止吴春草看到这一幕，已经来不及了。吴春草痴痴地傻傻地看着这一幕，嘴巴想张开说点什么，却僵硬地凝固在空气中。

也许只是几秒，却那样难熬。

鲶鱼,你这个王八蛋。她是谁？

对面的鲶鱼同样不好过。那个鲶鱼身边的女生，也预感到事情不对，我是鲶鱼女朋友，我们高中就在一起，你又是谁？鲶鱼这怎么回事？

僵持。尴尬。无法理顺的情感纠葛。脚踏两只只船，还能有什么。还能怎么回事。

吴春草，沿着海苑下坡路冲出了校门，我顾不上鲶鱼和高中女友，我怕吴春草受不了这刺激，作出傻事来，也跟着跑了出来。

穿过废弃的体育场，我和吴春草来到浉河边。

河水很清，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河对岸就是近在咫尺的贤山。此刻的贤山到了野菊花盛开的季节

赵，你说，他怎么能这样？许久，她才说话。

我无语。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却不说。

我说，我没有，我真不知道。

你撒谎。赵。我忘了，你和他是一伙的。

我没有。我也最近才知道……

最近，是什么时候？

就是这几天，他高中女友。

好，我知道了。

吴春草长舒一口气。眼泪顺着她脸颊，大把大把地往下流，我看见泪珠滴落在她细细胳膊上。

信阳的秋天，那一年特别像北方的秋天，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吴春草，穿着短袖，似乎有点单薄。

你回去吧，赵，我一个人坐一会儿。

我说好,只远远地看着她。并没有走的意思。

给我滚！！

我只得悻悻走开。

我也有我的悲哀，当惯了和稀泥的老好人，最终结局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四

吴春草和鲶鱼的爱情事件，再次进入中文系，成功位列热搜榜榜首。

当模范的秀恩爱成为笑料，当所谓的真爱被证实为备胎，吴春草面临的，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处境。

而鲶鱼游走在两个女生之间，最终翻了船。陷入到近乎身败名裂境地。整日以打游戏逃避现实。

吴春草，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对写作失去了兴趣，开始早出晚归，背单词，为考研做着准备。

事情过去没一个月，吴春草的室友兼闺蜜却急匆匆找到我，先让我发誓不许告诉任何人，然后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一个更为惊人的秘密：吴春草怀孕了，打胎需要钱。

她怀孕打胎不应该找我啊，应该找鲶鱼。我本能地反应道。

而且这个事情，你也不应该告诉我。我这个做惯了好人，做惯了感情调解人，做惯了情绪垃圾桶，终于出离了愤怒，现出自私的原形。决心不再理睬这些烂事。扭头就便走。

这是一个理想的版本，作为一个老好人，最不懂的就是拒绝。

所以真实的版本是这样的：我扭头便走，找到了鲶鱼，说明了情况，再次充当起来感情纠纷善后人。

为了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我、鲶鱼和吴春草的室友一致同意选择离学校比较偏僻的医院。

说医院有点夸张，说白了就是一个比较大的人流诊所，手术室旁边的木质长椅凳被磨得油光发亮。

吴春草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几乎走不成路。吴春草的室友赶忙上前搀扶，鲶鱼也往前凑过去，却被吴春草恶狠狠的目光击退了。

回来的路上，我们四人相约在浉河边起誓，要把这个秘密永远烂到肚子里。

然而不久以后，秘密像长了翅膀一样开始在中文系蔓延传播开来。吴春草再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她显得更加沉默，依旧早出晚归，背单词，上课，看书，查资料。这个偏安一隅的小二本大学以考研率高，自傲于河南多所兄弟院校。我想，吴春草加入考研阵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过去，每个人会在逆境中成长，成熟。

吴春草，鲶鱼，包括我，都不会例外。

然而最可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那天夜里，吴春草像往常一样入睡。没有任何异样。却在半夜时分起床，把同宿舍的闺蜜掐个半死。

吴春草，疯了。

第二天，吴春草第四次成为中文系的头条。

背叛、堕胎、流言蜚语。吴春草最终没有挺过去，像英勇的烈士一样，倒卧在深秋的校园。校园依旧飘浮着充满肉欲的桂花香。而学校对面的贤山，满山遍野的野菊花正在盛开。

校报永远重复着诸如丹桂飘香的陈词滥调，广播电台反复播放着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在他乡》，恶俗得让人有点心烦。

五

十几年后的今天，当我看完严歌苓的小说《芳华》，受其感染，用手机敲下这些文字，这些关于我们01级中文四班的陈年往事。

是时候给你们说结局了。

吴春草被迫休学后，靠着顽强的毅力自学修完学分，和我们同期毕业。在毕业会，我见过她一次，她虽然恢复如常，但是目光呆滞，早已去先前灵气，她好像记不起从前的事情了，我更愿意相信她选择性遗忘。毕业后，吴春草回到家乡做了一名教师。从此，再无联系。

鲶鱼从这个事情以后，卖掉了传奇号，毕业后读研，读博士，博士毕业后，在贵州某大学教学，至今单身。

而至于我，这个故事里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老好人，十几年来一直从事文字编辑工作。对，从我负责班刊的时候，就注定了我这一辈子都将从事这个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