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戒学堂)
文/南驰
相比喝酒,我更喜欢喝茶。清淡的绿茶,和浓酽的红茶,我都喜欢。
酒越喝越燥,茶越喝越静。酒是一群人的狂欢,茶是一个人的独处。
喝茶是一件可以随时加入的事情。
一个人,往玻璃杯、搪瓷缸、保温杯里撒一把细碎的茶叶,冲上滚烫的开水,偶有闲情,茶壶、茶篦、公道杯一列排开,独取一只瓷杯,开怀畅饮。
人多了,亦复如是。若是每人冲上一杯,则每人近前放一只玻璃杯,嫩绿的茶尖在热水里浮浮沉沉,最终慢慢荡落杯底。这是我冲绿茶的方式,先放水,再入茶。更惯常的,是在杯底撒上一小撮茶叶,再倒入开水。只是,如此一来,就很难看见茶叶的轻盈舞姿了。
旁人说我特立独行,矫揉造作。但这是我的乐趣,自然不与旁人道哉。
当然,最有情趣的,还是一群人围五寸厚、六尺有余的酸枝木茶板桌前,一人煮水沏茶,给所有的小瓷杯里满上,或聊天,或静坐,空气是流动的。偶尔气氛在凝滞的边缘暧昧着,一声流畅的注水声响,便再次搅动了这汪清净的空气。
我常随身带一只玻璃杯,又装一小罐散装红茶。一遇到水,便情不自禁要来上一杯。
他们说,小小年纪,会喝什么茶。语气不屑。
他们说,公务员真是清闲,这么小,就学会了喝茶。语气嘲讽。
什么是小小年纪呢?在即将而立的三十岁,一碰到茶,就成了小小年纪。想来,这倒也是茶带给我的好处。
三十岁,我依旧不懂茶,不知道如何看汤色,如何品茶香,甚至那些看起来专业高深的动词和名词,此刻我依旧说不出口。
但是,在我看来,喝茶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
它本就也该是一件纯粹的事情,不带有任何对人的修饰。
喝茶是一种兴趣,不是一个标签。
有的人喝茶,不言语,端起杯子来,深吸一口气,让茶香充盈整个胸腔。
有的人喝茶,好侃大山,天南海北地聊个畅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也都有自己的习惯。个体是值得尊重的,个体的每一个爱好,也都和他一样,是值得被尊重的。
只是,有一种人,我是不喜欢的。
他们在茶桌前稳坐如钟,将后背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一只小腿直直的架在另一只大腿上,脚板不住地点着,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
他们也好聊天,但只顾自顾自地说,旁人的责任,就只管安静听就是,俨然一副说教者的模样。他们说得吐沫横飞,满面通红。更有甚者,为了显示自己的见识深广、学识渊博,几乎到了胡诌的地步。
遇到这种人,我是极力避开的。实在避不了,就只能杵在原地,用空气捂了耳朵,两眼发愣,脑子里思绪万千。只是这种静坐,相当于原地禁锢,一场茶事事毕,自我消耗是很累人的。
中国人喝茶,历史是很悠久的,也很深入人心。
中国是茶的故乡,早在5000多年前,茶树就已经进入了我们的祖先的眼里,了解到茶的解毒功效。
汉代时期,茶叶开始出现商业化,人们开始制作茶饼。在唐宋时期,茶这件事,成为了风靡的时兴事物。
宋人偏好点茶,捣茶如捣蒜,但不能用蛮力,很是讲究耐性。所以制茶、品茶是件极修身养性的事情。
除了走上丝绸之路,茶叶在中国的西南边陲,也驮在马背上,跟着出商贸易的马帮,一步一挪,奔上了走夷方的茶马古道,一路经缅甸,过不丹、锡金、尼泊尔、印度,最终漂泊到了西亚、东非红海海岸。
一片小小的茶叶,经采茶女的柔夷抚过,杀青,揉搓,炒制,用一抹茶香,征服了多少人的嗅觉和味蕾。
酒喝多了,容易胡言乱语,更容易断片儿。可喝茶这件事,却可以塑造一段又一段回忆。
关于茶事,最常见的,是那些端在手里的搪瓷大缸。搪瓷缸带盖,盖顶饰有球形小珠,缸里冲着极酽的绿茶,尽管茶叶很多,但汤色依旧泛着澄澈的绿意。这样的一缸子茶,每每喝尽,续上热水,能吃上一整天。
爷爷爱茶,几要把茶当白开水来喝。
记得幼时看爷爷喝茶,很是有趣。
只见他左手握住搪瓷缸的握把,往嘴边推推送送的过程中,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聚成一小撮的形状,稳稳捏住盖子上的小珠。他望了一眼送到近前的茶缸,嘴唇撅起,摇头晃脑,朝着水面轻轻送气,将漂浮的黑褐色茶叶梗吹到一边,哗啦啦喝下一大口,喉咙慢慢进行着吞咽的动作。最后,湿润的嘴唇随着脑袋偏向一侧,舌头微微用力一送,将意外喝进嘴里的茶叶弹送到空旷的地面上。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口茶水滑进肚里,惬意地仰靠在靠椅上,悠闲地长舒一口气。
爷爷走后,我仿着爷爷的动作喝茶。一番鼓捣,东施效颦,心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舍先生也是爱喝茶的,几乎一天都离不开这口神仙水似的好物。有一次,他到莫斯科开会,苏联人知道他爱喝茶,便特意给他备了热水。没想到,他刚沏了茶,没喝上两口,一转脸,就被服务员给倒了。
先生愤慨,开口骂道:“他不知道中国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
几片叶子便消磨去许多时日,除了在中国,别处是不多见的。
近几年来,关于茶的艺术忽然兴起,许多人开始热衷茶艺、茶道,聚在一起喝茶,总闲不住要品评上两句。
茶艺茶道,有很多讲究规矩。但艺术之所以称之为艺术,自然有独属于它的美感。一套动作下来,让人赏心悦目。像我这样的门外汉,只能品赏,真操作起来,可要贻笑大方了。
班章、冰岛,是我惯常听到的名品,却也鲜少能有机会一尝个中滋味。最常吃的,是家乡产的极边乌龙,还有自家小茶厂里生产的散装茶叶,却也别有一般风韵。
茶就是这样,可以阳春白雪,也可以下里巴人,上至名门高贵,下至低门贫寒,它都用它最坦然的姿态,浸润每一个人的心田。
茶,是属于所有人的。
但有时,它又能在人与人之间隐晦而坚定地,画出一条分界线。
去年大火的电视剧《三叉戟》里,有一个小片段,让我记忆深刻。
站在正义一方的警察大喷子,在下定决心与邪恶一方的师弟分道扬镳前,师弟笑呵呵招呼着大喷子尝尝新到的名茶。大喷子款款坐下,将手中的寻常绿茶往桌上一放,自此与师弟决裂。
人就像这片茶叶一样,经历了岁月的发酵,有的成了名品,有的籍籍无名。但不论它们如何改变,本质上,它们都是从一棵茶树上生长出来的嫩叶片。
而人,不论如何变化,也都应保持一颗生而为人的纯粹真心。如果失去了这份真,那再昂贵的茶、再厉害的人,也很难受到珍视和尊重。
在日本的茶道里,有一句禅语:饮茶吃饭。
喝茶的时候就喝茶,吃饭的时候就吃饭。心守一事,专注无骛。
我们本应享受的,是喝茶这件事本身,而不是成为那些喝茶的人。
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一段话,大意说的是,中国的茶文化,可以分为精神和物质两个层面。而中国人吃茶,又可以分为饮,品、谈、悟四个层次。
饮品谈悟,是我们喝茶的常规套路,前二者,喝的是物质层面的茶,后二者,品的是精神层次的茶。
曾经幻想过最惬意舒适的日子,是倚窗而坐,凭栏远望,窗外是四时风光,窗内是茶香四溢,半卷书页。
那些静下来慢慢行走的日子,总离不开茶气。
一个人喝茶,就像是一场修行,茶,是帮助我们开悟、了解自我的介质。
我喜欢喝茶,如同我喜欢所有的事物一般。抬起茶杯,嗅一嗅那抹或清浅或浓烈的茶香,抿一口,茶水顺着喉咙一路温温润润滑进肚里,整个胸腔充盈着难得的自在。
闭上眼,感受每一寸僵硬的脏腑慢慢活起来,就好像舀了一瓢水,浇在干涸的黄土泥块上,到处都冒着咕嘟咕嘟的细微声响。
久处闹市,偶尔走进森林里,听着鸟鸣啁啾,看着婆娑树影,这些热闹非凡的景致,却让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享受片刻的安静惬意。
人的身体,就是一个微缩的自然。
一茶一世界,茶中纳须弥。
喝茶,仿佛是打开了那扇通往森林的小径柴扉。这样的闹中取静,闹的是生命,静的是人心。
通过茶,对自我、对生活有所感悟,才是喝茶真正的精神要义吧。
在这个浮躁的时代,人们难得无事静坐,寻求一方心灵的庇护所。而茶,给了我们这样一方天地。
与其说喝茶,更像是在喝一种精神。在繁华中,关闭了与外界接触的触角和通道,只把自己留给自己。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白居易的这盏茶,我缓缓接过,也愿与你,共饮此杯吃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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