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马假日
傍晚的海风柔和的拂过,像拉着一条极轻柔的棉被盖在身上,让人生出些困倦。
太阳已褪去白日里耀眼的光波,更像一只巨大诱人的橘子,小心翼翼变幻着光影,又义无反顾地向地平线沉去。
天空被染上了三种颜色,尽头是温暖的橘色,渐渐变浅和白云连成一片,延展到头顶这方又成了纯粹的蓝,让人想起儿时弹珠那般清澈的猫眼色。
意大利式的建筑在船尾翻腾的白沫中远去。
多么美的一幅画卷。
银海邮轮银风号正从摩纳哥驶向佛罗伦萨。
王维在阳台套房中小憩了一会儿,才信步来在甲板上,庆幸自己没有错失如此美景。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甲板上到处都是拍照的游客,他小心避让着,以免成为误入镜头中的笑柄。
船头长椅上有几位比基尼美女带着夸张的墨镜,手捧着各色的杯子。
不远处是一位黑头发的亚裔姑娘,穿着一件粉色镶黑边的裙子,披着纱巾,看不清容貌。
“不知是不是中国人?”王维心中想到。
在这异国他乡的傍晚,难免生出一丝淡淡的乡愁来。又看到那姑娘细长匀称的腿上扣着一本摊开的书,不由自主地又凑近看了看,是本线装的《围城》,心中登时升起“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又深悔旅途漫漫,为何没有带些书来。
回忆起《围城》的开篇,也是在一艘大邮轮上。钱钟书先生戏谑地称那赤身露体的鲍小姐为“熟食铺子”,又言为“局部的真理”,实在幽默至极。
想到此处,不免又向旁边几位比基尼美女看了去,终于笑叹着走开了。
王维昨天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只不过从北京飞往摩纳哥的一路上跨了几个时区,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哪个时间点才是三十岁的里程碑。
算了,反正三十岁的光阴一事无成,相恋六年的恋人也各自天涯去也,又有什么好纪念的。
只在飞机落地后,收到了母亲的一条短信和三家银行的祝福。
这是他第一次出国旅行,新鲜刺激的紧张感稍纵即逝。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根晒干准备酱成咸菜的黄瓜,无论如何提起心气儿,很快又会蔫儿了下去。
索性也不再和自己较劲,尽情享受这痛苦又孤独的心灵苦旅。
晚餐的时间到了,游客们纷纷走进相应舱位的餐厅。
挤在前面的往往是亚非拉的朋友们,也许是战争灾乱带来的饥饿融入了基因中,总担心自助餐也有吃不饱的时候。
王维并不着急,他这次是高端游,住在邮轮上阳台套房,用餐也是在顶层甲板的露台餐厅里。
而且他并不觉得饿,有时候精神的萎靡常常传染给胃口,使得胃口也日渐消瘦,难以打起精神来。
主菜是一道面包蟹,这让王维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内陆小城镇长大的孩子,甚至第一次见到餐桌上的螃蟹已经是工作之后的事了。
他现在颇后悔当初将那只蟹给了昊子吃。如果那时不怕麻烦跟着学一下如何吃蟹,那么现在眼前这只三倍大的面包蟹就不会让自己窘迫了。
他又想起大学时的一次美术史考试,雯雯的座位就在他斜后方。
考试前雯雯央他说:“维大才子,这科我要是再挂了,学分都修不够了,你一定要帮我。”
王维一直喜欢这个鬼马精灵的南方姑娘,一口应了下来。
他觉得女生笨一点没关系,反而能激发男人呵护的欲望。其实这可怜的虚荣,就像李谷一老师脸上的玻尿酸,是种自欺欺人的满足感。
于是每一道题,王维必用极夸张的动作写下选项。
雯雯也不看卷子,只神秘地盯着他的右手,是画了半个圈,还是一竖又跟着两个弯。
王维从回忆中抬起头来,这个方法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然而偷学旁人吃蟹毕竟心虚,是以头都不敢摇动,只把一双眼珠在镜片后面转了一圈。
正瞧见对面桌的一个姑娘要吃蟹。
这个姑娘两条弯弯眉修的很齐整,又不是那种极细的眉让人背后发冷。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映着桌上的烛光,似含着笑,樱桃小口仿佛有弹性,能在吃东西的时候长得老大。身上那件粉色裙子有点眼熟,哦,是那个《围城》姑娘。
像是有种难以解释的感应力,当有人盯着你超过五秒钟时,你总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方向。
这个姑娘抬起头,正迎上王维的视线。
王维像是被抓到了现形,连忙低下头,和盘子里的面包蟹开始对视。
余光中见那姑娘扬手叫了侍者,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意大利语,竟然站起身朝自己走了过来。
王维一阵慌乱,脑海中闪现了几种质问的可能性,却搜索不到一个对策。
嘴巴微张,整个头皮不由自主地向脑后集中,将眉头拉的紧致。知无可躲,干脆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姑娘坐在了自己面前。
王维想大方地说句“你好”,话到嘴边却蹦出了“抱歉”两个字。
那姑娘高冷的脸上竟露出了笑容,眼睛笑起来也是弯弯的,有种说不出的亲和力。
王维放松了些,接着道:“无意冒犯,其实我就是想偷师学学怎么吃蟹。”
那姑娘还未说话。侍者将她的酒杯餐具和那只面包蟹一起放在了王维这张小桌上。
此刻桌上的烛光方才有了那么点浪漫的意思。
只见她左手轻抬起蟹身,右手优雅地将蟹脐拔除,又从蟹脐的开口处剥开蟹壳,露出诱人的蟹黄和紧致有弹性的蟹肉。将蟹的两边腮去掉,蟹身逐渐剪开,又用小锤敲碎蟹钳蟹足,取出裹着红色的嫩肉来,也一并摆在盘中。
整个过程犹如庖丁解牛一般,仅观摩都觉得受用。
蟹肉入盘,蟹壳和蟹钳蟹足竟又摆成了一幅饱蟹的模样,足可乱真。
“就这样吃,”顿了一下,又笑道:“嫌麻烦也可以请服务生帮你弄的,你已经付过小费了。”
王维回想了一下剥蟹的过程,马上付诸实践,动作顺序与“老师”教的分毫不差。
她在旁边瞧着,微感诧异,眉毛慢慢挑了起来,似是勾勒了一丝怀疑,问道:“手法这么娴熟,还说偷师学剥蟹。你该不会是借口搭讪呢吧?”
王维这边手未停,又将剥好的蟹壳和蟹钳蟹足模仿摆成饱蟹的样子,这才满意地笑答道:“确实是第一次剥蟹,我是美术院校出身,手上有点雕刻手工的底子罢了,主要还是老师教的好。”
“嗯,这解释勉强过得去。别凉了,先吃吧。”
萎靡了很久的胃口竟有些食欲回归的感觉,也许是自己亲手剥落的艺术品更香一些。
而我却常想一种有趣的可能,婚姻的最初存在,一定也是建立在两个人吃饭更香的基础之上的。
王维吃地很专注,生怕稍一分心,那好不容易出洞的馋虫又缩了回去。
一盘蟹肉吃光才抬起头来,见她只吃了几口,已经开始摆弄甜点了。
这才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忙着想找个话题,又不知从何谈起。
她却并不在意,俏脸微侧先开口道:“你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王维抬手向头顶上空摸了摸,道:“怎么?我头顶的光圈被你看到了?”
这一本正经的冷幽默还算高明,将她逗笑,又见弯弯的笑眼。
她喝了口红茶,想噎住嘴角冒上来的笑意,接着道:“我是说你的衬衫和汉密尔顿手表,再看看周围这些阔少爷们。”
王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枚枚腕表的蓝宝石镜面在反射着不可一世的光。
他只认识其中一块百达翡丽,也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涵养让他没有着急反驳,只用眼神表达抗议。
“这一层的人都在身上贴满了标签,仿佛奢侈品不显于人前就如锦衣夜行般难受。”
她低头看了眼桌上GUCCI的墨镜,自嘲道:“我也未能免俗,但你却不同。明明住着头等舱的套房,却穿着stupid GAP on every corner(烂大街的GAP衬衫)。我刚刚看你吃饭的样子还在想,邮轮上的画家,难不成像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是赢了一张头等舱的船票?可你给服务生小费的时候又很大方,实在让人猜不透。喂,你该不会是什么一夜暴富的不法之徒吧?”
王维没有生气,甚至眼神里的抗议也消失了。
眼前这个姑娘虽口无遮拦,却并不惹人厌,也许是因为长得漂亮才加的分吧。想到此处,笑着摇了摇头。
“你也看《老友记》吗?”王维忽然道。
“哇塞,你居然听出来了,看来也是《老友记》的铁粉啊。”
她略有些激动,刚刚说的那句“stupid GAP on every corner”是《老友记》里Joey的台词,她顺口说出来,还怕他误会是在嘲讽。
没想到他也记得这句,难怪听来也没有生气。
“这剧我追了十年了,每天晚上都要听一集才能睡着,算来少说也看了十五六遍了。我大学里六级考试都是靠看《老友记》才能通过的。”
“我也是永远都看不烦,每次看都会笑到飙泪。那你最喜欢里面的谁?”
“菲比!”
“我也是,菲比太神了。”
他们又聊了一会《老友记》,最好笑的一集,最感动的场景……
又添了两次酒,露台餐厅的人越来越少了,再也找不到什么拖延离开的理由,他们才各擎了一只酒杯站起来。
她说:“聊了这么久,按常理,绅士应该说出自己的名字了。”
王维讪讪一笑,道:“我的名字是我爸取的,但讲出来总怕人笑话,”干咳一声,清清嗓子,“我叫王维。”
“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诗人里数王维最潇洒恬淡。你爸爸给你取了个好名字,难怪你学画画,原来也是被盛名所累啊。”
王维作戏台的身段,拱手摇头道:“折煞小生也。”
两人正走在船舷边,夜晚的海多了份静谧,但你就是知道里面包藏着无数暗涌。这些暗涌不知不觉间袭上人们的心头。
年轻时有个朋友告诉过我,夜晚最容易使人冲动。
“那么作为一个绅士,我要请问一下姑娘的芳名了。”
“隋煜,隋唐的隋,李煜的煜。我的名字也仿古人,只不过这位李后主前半生物欲奢靡,亡国后才有了那几首传世之词,万万比不上诗佛王摩诘的。”
“隋煜,好名字啊,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学生时代的座右铭一直是,努力争取,随遇而安。”
隋煜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人又沿着船舷沉默地走着。
王维开始有些局促,是不是刚刚说的那句话有些越界了。
隋煜却突然坏笑着问他:“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来意大利?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王维被这句话拽回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些过往的回忆又像密集跑一样踏着步闯进了他的心中。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们来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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