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灰鸽子
“你唱的这歌，叫什么名字？”那歌声消失了许久后，玉机方转眼看向李天水。山风中，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楼顶边沿的一排箭堞后。
“梦中的阿塔。”李天水便在几步外的黑暗中，嗓音却像是自远处传来。
“唱的是什么？”
“我在梦中要对阿塔说的话，”李天水的嗓音在风里有些发颤，“儿子已经长大，阿塔你为何不带我走？我要插上翅膀飞到你身边，但阿塔你在哪里？”
玉机转过身，缓缓走向光亮不及的暗处，在李天水身前停下，她看见李天水的双眼闪着光，忽然抬起了手，触碰上李天水的面庞，他的面庞有些潮湿。李天水含了光的眼神看向她，并没有动。玉机的手指缓缓抚过那道深长的疤痕，轻柔地像露水滑过瓣叶，“疼么？”
“这一年已不怎么疼了，阿塔便只在梦里了。”
玉机看着李天水的眼睛，黑亮的眸子似远星般幽幽发光，“有些人的疤痕，是刻在了心里。”
李天水看着少女苍白的面庞，月光下仿佛白瓷一般，微微发亮，双眼却像起了涟漪的深湖。李天水知道她心里一定藏了很多事，但他此刻只想先问一句话，“天黑下来以后，你一直在你的房间里么？”
玉机脸上的光芒有些黯淡了，眼眸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迷雾，片刻后，她轻声道：“不在。”
“你出去了？”李天水迅速道。
“我一直在王公的屋子里。”玉机的声音如一声叹息。
李天水说不出话了。过了片刻，他缓缓道：“我的房间里，有一条暗道，暗道里藏着一个人，身形像蛇一般盘在了木梁上，便像你过绳时的模样。”
“那是一种柔术，或许便是瑜伽。”玉机低头沉吟片刻道。、
“瑜伽？”李天水从未听过这名号。
“瑜伽是天竺秘术。王公自天竺带回了不少瑜伽古经和图册，我自幼便师从他习瑜伽术。今夜在屋子里与他练了一会儿瑜伽后，先侍奉他沐浴，再回屋入汤水时，却遇上了……”玉机的嗓音越来越轻。
李天水看着玉机，许久，缓缓道：“你本不需要告诉我这些。”
“你该看出，我喜欢你。”玉机毫不回避他的目光。
李天水在草原上听惯了男女初逢时直抒胸臆的情歌，却未料到这个从长安城里来的少女，亦是如此大胆真率。他笑了。任谁听了这话皆不免心生欢喜，李天水并不例外。
而且她是一个如此特别的女子，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已感觉到一股特别的吸引力。她的笑声有时能令他忘记那深重的孤寂感，阿塔远去后那挥之不去的孤寂感。
“我也喜欢你，玉机姑娘。”李天水微笑道。
“你往后便唤我玉机吧。”玉机眨了眨眼，看着他。
“只是有时我觉得我们离得很近，有时又觉得我们离得很远。”李天水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猜不透的谜。
“我生在长安，你长在草原；我只知自己姓高，自幼失了父母，你亦只有阿塔；王公收留了我，待我如女，教我遍阅文史佛典，又教我瑜伽术，带我去过许多地方，带我见了许多贵人，我则报以青春韶光，你是孤身一人在草原里牧羊，在天野间憩息，虽常天寒地冻，但帐幕里有酒有你阿塔，突厥虽凶悍，你却学会了听马儿说话，常能见着草原上那艳红的落霞。我们确是离得很远。直至你失了阿塔，离开了草原，我们恰在沙州路上相逢，走上了同一条路，此刻方发现，我们并不太远。”
李天水静静地听着，发辫散乱在他黑暗中的面庞，过了很久，他缓缓道：“玉机，今天我听到了这二十多年最好听的话。但我不能与你去碎叶。”
玉机的眸子闪着光，没有说话。
“我相信你，走凌山道的路，是去碎叶更近的路，是离我阿塔更近的路，”李天水缓缓道，“但这也许不是我要走的路。此刻我希望能和王公、杜兄、米娜，甚至那达奚云一直走下去，因为我们现在正走的这条路，对‘商队’看来很紧要，对我们在路上遇见的许多人很紧要，也许对生活在这大山大漠间的许多人亦很紧要，最近我觉得对我渐渐也紧要起来。我觉得我需要背着我的箱子去见我阿塔，就好像我需要带回我的羊群去见我阿塔，我不能把它丢下。那样我会觉得，好像我把自己的一部分，丢下了一般。”
玉机沉默了片刻，笑了笑，“但你丢下了我。”
“我会不断地想起你，直到我再见到你。”李天水也笑了，笑得像那自远山过来的风。
“我只希望你不会怪我。”玉机忽然哑声道，便转身走开。缓缓走向梯口，便在她要下梯时，身后又传来了那清亮含悲的嗓音，那“梦中的阿塔”，玉机的身形顿住了，两行清泪缓缓自颊边滑落。
※ ※ ※
“汩汩”的水声在窗外响了一整夜，水退得很慢。
天未亮透，李天水就醒了，在水声中醒了。李天水躺在床上静静地听了会儿，便背起箱子下了榻。
杜巨源的屋子悄无声息，李天水等了一会儿，悄悄推开了门。主屋里空无一人，杜巨源与米娜居然已经出门了。
李天水步出房门，自旋梯下了楼，他走得很慢，边走边听着踏上阶梯的脚步声，果然有”嗡嗡“的回声。
下楼后，他迅速穿过厅堂，推开驿馆的正门，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顿觉五体百骸舒畅无比。
这些日子，他太需要睡个好觉，太需要换一口气了。
黎明时的天色也是灰蒙蒙的，与垂暮时很像，只是气息新鲜很多。山风虽仍寒冷，似乎也柔软了一些。李天水缓缓走了三十余步，便到了两层楼高的护墙边，墙顶有箭堞，堞下有石梯可上，李天水登梯而上，至墙顶，方觉这驿馆地势极佳，正位于这一片山峦的最高处，四面居高临下，又建于古烽火台边，临急可求奥援。寻常盗匪贼人绝不敢轻易下手。昨日即令是被史禄山所卖，这里的人为何一时间皆失了防备？
李天水沿着箭堞下边的墙顶慢慢走着，看着脚下的山崖和崖下渐渐打着转退去的溪水，忽然又想起了那匹跛马，跛马最后的那声嘶吼，又在耳际炸响。
他顿住了脚步，猛地甩了甩发辫，忽然发现自己已沿着墙顶，不知不觉绕过了驿馆。随后他在后墙顶上看见了智弘。
智弘背朝着他，挺直得略有些后仰，头却微垂着，似是看向远处的山脚。他一动不动，好像全未留意到李天水。
李天水吹了会儿风，便自石阶下了护墙，又转入了驿馆的后门，后门是一扇窄小偏门，门侧有一条绿壁后廊，廊下的毯子令他的步声很轻。走廊尽头便通向厅堂，厅堂的酒柜。
正门开着，厅堂里亮了些，柜台后的琉璃镜子仍在微微闪着光，李天水看见柜台边有个人影，正在俯身寻摸着什么。他缓缓走到了后廊尽头，是杜巨源。
杜巨源恰巧向那镜子看了一眼，猛然看见后廊处的李天水，一下弹起，面上闪过一丝惊惶，却即刻化为了笑容，“早。”
“早。”李天水也笑着，“杜兄在寻酒喝么？”
“我在这里等米娜，”杜巨源笑得有些勉强，便在那酒柜前一张高脚桌子边坐下了，“坐。”
李天水席地而坐，正坐在那最外侧的那个酒桶边，那酒桶的盖子开了条缝，似乎方被人合起。“你们二人，倒是起得早。”
“米娜一早去寻鸽子了，”杜巨源缓缓道，“她说她看见了鸽子，一直放心不下。”
“哦？她何时见的鸽子？”
“昨晚。在我们从那顶上回来后。”杜巨源的表情有些异样。
李天水皱了眉，米娜昨夜也提起过鸽子。
“她说那只鸽子有些怪，她说得也很奇怪，故而……”杜巨源的话忽然顿住了。李天水朝他目光所指处看过去，便见米娜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后廊口，正对着他们微笑。
李天水一怔。方才后门外还是空无一人，米娜如何顷刻间便转了进来？
“你们两个一清早，在这里坐着，嘴里咕噜咕噜，倒像是两只鸽子。”米娜绕过酒桶走了过来。
“你见着鸽子了么？”李天水看着她在一簇繁盛的蓝花毯纹上款款坐下。
“没有，自昨夜后，再没有。”米娜抱着膝，褐色眸子有些出神，仿佛若有所思。
“是只什么样的鸽子？”
“灰色的羽毛，扑棱着翅膀，一闪而过，从西边飞过来，在气窗外停了一会儿，又飞走了。”米娜眼神更迷离了，仿佛透过这驿馆的大门，在看向极远处，“但不是用眼睛看的，用这里。”米娜指了指她胸口。
李天水看着米娜，她的神情平静从容，好像说着一件很自然很寻常的事。
但李天水从她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不安。
“西边？”杜巨源眉头皱得很紧。
“西边，”米娜淡然道，“也许是，龟兹。”
“踏踏踏”，后廊处又传来一阵步履声，轻而笃定的步履声。李天水没有抬眼，他知道是智弘和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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