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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天降重任
箱中之物叠放得极为平整,最上层是三包轻柔的棉布方包,李天水一摸便知是衣物。取出布包,下一层却是大小长短不一的七八个木盒子,髹漆青绿红紫诸色,做工却俱是典雅细致的西域形制,有些还描有蔓叶纹饰。李天水的目光在这层盒子上停了一会儿。他见过几个这样的盒子,在交河城的地下巴扎里。是盛着青黛、螺子黛等粉黛的盒子。
盒子下盖了一层丝巾,却盖不住一股香气透入心脾。那香气清幽淡雅,变幻不定,令这小帐中似也清雅了许多。他屏住了呼吸,随着丝巾掀起,香气溢出更多些。李天水忽觉其中有一股味道仿佛就在近日闻到过。
他移开了四五步,定了定神,静心闭目沉思。
那股淡香仿佛一道微光,渐渐在脑中打亮,李天水眼前浮出了暗道、阶梯转角、火花闪过,以及蛇一般盘在阶梯顶部的身躯。他想起来了。
李天水沉沉地走了过去,将存着香料的瓷瓶、囊袋、木盒子小心取出,又将一方麻布掀起,便见最后一层垫着两条毛毯子。毛毯子折得方方正正,却有一片浅浅的印痕,仿佛是水渍。李天水心中一动,抓起那条毯子,一抖,毛毯应手展开,他的心沉了下去。
那日悬崖暴雨,他方出洞时,玉机招呼他避雨,在马背下掀起的正是这条毯子。
这口箱子无疑是玉机的货箱。那夜藏在旋梯内暗道中的人,无疑也是她。
李天水忽然觉得有一根线索已将很多事情串了起来,头却忽然又涨了起来。他只好停止思索。
他将空箱子里的每一寸嵌板极仔细地摸了一遍,嵌板间再没有一丝缝隙。
他的目光自那棉布包,掠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粉黛香料盒子,又看向那条毛毯子,最后停在了那片印痕上,是湿毛毯被压出来的痕迹。他目光随即转向了那匹麻布。
箱中容纳的物件中,最不起眼的便是这麻布垫子。他将麻布抖开在交椅上,手掌自边角上慢慢轻抚过去,忽然在一处顿住了。果然有一片异物微微凸起,却是无法以目光辨出。
李天水自蹀躞带中取出刀子,刀身窄短却极锋锐。他把住刀子,拇指轻轻一推,麻布上已划开了一道口子。布内果然有一层夹层。李天水伸出手指,拈出了那片异物。
是一片丝绸。酒红色的丝绸鲜洁如雪,在透入帐中的黯淡晨曦下,微微映着光。那片丝绸有四五掌大,却无丝毫纹饰图案。
李天水在面前小心地展开丝绸,前后上下反复细看了许久,蹙了眉,又将手掌微微抚上丝面,便觉有一股冰凉的寒意透入。这片丝绸上看不出有任何秘密,但绝非凡品。这该是自己所寻之物。
忽地,帐子外响起“啪哒哒”砾石滚动声。李天水心头猛然一跳,扯过油布盖住了木箱及箱中之物,又将丝绸迅速收入窄袖。“谁在外间?”他高声道。
“啪啪啪”,叩动帐门架子的轻响几乎同时发起,“李郎若已起身,王公请你过去吃食说话。”是智弘文雅的嗓音。
“有劳了,我半刻后便去寻王公。”李天水尽力令嗓音平稳下来。
“甚好。”智弘转身离开了。李天水凝定不动,待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后,迅速将丝绸自袖中拈出。停了片刻,将手探向腰后蹀躞带中,自皮套中取出一支圆竹筒,他记得胡人称其为“针筒”。李天水旋开筒盖,筒内中空而干燥。他伸入手指掏摸了一番,仿佛很满意,便将那片丝绸细细卷起,轻轻推入筒中。丝绸恰好柔滑地填满了针筒,他又旋紧了盖子,将针筒送回皮套夹紧,又系上了扣子。
没有人会注意这蹀躞带上皮套子里的一个竹筒子。这“针筒”本就在蹀躞七事中最不起眼,便如那片麻布一般。
他将箱中之物按原样逐一放回,裹上油布,背上肩背,便推开帐门,走入天山深处的晨雾中。
※ ※ ※
辰时已过,乳白色的薄雾还未散去,漂浮在群山间。
山色渐渐淡了,已由起初的赭红转为了淡褐,山壁也不再光秃。岩壁间一丛丛泛黄的梭梭草越来越多。
今晨比昨夜更冷。两支队伍的三十余人,皆将衣领翻起,与脖颈一并裹入毛皮外袍里,在“叮叮咚咚”的驼铃声中,低头匆匆前行。
然而他们却走不快,因为队伍最前头的智弘与那龙族向导走得很慢。
雾气虽薄,仍将这山路罩得很迷蒙。山道上的行人,辨不出十步外的曲直,好在这一程已走了十余里,未逢着岔道。
走在队伍最后头的,仍是李天水。他走在四匹驼着箱囊的马儿间,心不在焉地跟着,仿佛又陷入了沉思。
一个时辰前,当他踏入王玄策的帐子时,绝猜不到王玄策要对他说什么。
王玄策仿佛也正从冥思中醒转,神色疲惫而阴郁。帐中有两个隔间,却只有他一人。他将所有的帐幕上所有的门窗口子仔细盖好,点上一盏镂空银灯,自他蹀躞带的皮囊子里,取出了一张羊皮纸。一张绘满了符号的羊皮纸。
李天水第一眼便觉得那些符号很熟悉,他随即便记起来了。
“波斯公主说话时,是以手指指点一块泥板,”王玄策将卷羊皮纸递向李天水,却未展开,“后来她是不是将泥板交与你了?”
李天水一愣,此事只在七八日前,却好似已过去了很久。这块泥板近两日竟有些淡忘,只是当日波斯公主将此物交给他时,说过的那些话,每一个字仍深深此刻仍深深印刻在头脑中。
他当然知道此事必定瞒不过王玄策与杜巨源,“此刻便在我身上,王公可是要查看?”
王玄策却摇了摇头,“不必,你把这块泥板藏好,连同这卷羊皮纸一同藏好。”
李天水看了眼这卷纸,目光一闪,“亦是波斯公主之物?”
“这卷纸上有我们要找的东西,”王玄策颔首道,“我与你说过,我们还须拿到的另外四件圣物,散在龟兹、于阗、疏勒、康居四地。只有凭着这巴掌大小的纸图,方能穿越大漠雪岭,去完成我们此行的使命。”王玄策的嗓音似乎已有些疲累。
李天水皱了眉拈着手中的卷纸,好像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王公是要将这图纸交我?”
“还有几页我的行记。从长安起程前,我写了几页,关乎此行行程与目的。一并交你保管。”王玄策自蹀躞带下,取出几页绵白的纸张,递了过去。
李天水不懂了。他静静地看着王玄策,忽然笑了,“王公仍信不过我?”
“你以为我是试探于你?正恰恰相反,”王玄策笑了笑,却很苦涩,“此事不同于你背上的榆木箱子。这是真东西。亦不会有人知道东西在你身上。你贴身带着,过了龟兹,还须还我。”
李天水呆了呆,一瞬间他心念转了数转,忽道:“王公莫不是已解开了龟兹的秘符么?”
“你果然不笨。”王玄策眼中居然泛出一丝笑意,“有人帮我解开了。”
李天水忽然目光一跳,脱口道:“可是玉机?”
王玄策迅疾瞥了他一眼,却未答话。沉默片刻,又道:“我的这几页行记,与这卷羊皮纸,原本始终藏于蹀躞带的两个垂囊中。蹀躞带始终挂在我榻边的帐幕上,伸手可及。今晨我发现,有人从外面在我的帐幕上划了道口子,恰好便在那蹀躞带边,蹀躞带被移动了数寸,我在榻上便够不到了。幸而我身侧的箱子未动分毫。”
李天水静静地听着。
“只有两个人,有可能知道那这两样东西,放在何处。但这两个人,我却绝不肯有丝毫怀疑,‘商队’中的每一个人,我亦不肯有丝毫怀疑,因为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是我挑选的。”说至此,王玄策的嘴角倨傲地向下撇了撇,随即,马上又松弛下来,嗓音亦变得有些痛苦。
所有人都是王玄策精心挑选的,但是他现在只能选择信任不期而至的李天水。
“我大概有些懂了,”李天水轻叹了一声,带了些抚慰,又道,“但那人却未将带子取走。”
“也许是未及取走。昨夜似乎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是在梦中惊醒的,几声很怪异的声音忽然在我梦中响起,”王玄策眼神中亦闪过一丝惊惶,“此时此刻,仿佛仍在我耳边回响。”
“确是很奇怪……”李天水喃喃自语。
“你在说什么?”王玄策的目光,忽然又掠了过来。
“我想说,”李天水平静地缓缓道,“我原本只是随‘商队’走过龟兹。过了龟兹后,关防不多,我们便要分道扬镳。”
“确是如此,”王玄策看着李天水的眼眸里,忽然射出了热望的光,“现在我却希望你能留下来,随我们一同走完这趟行程。”
那一刻,李天水忽然想到了他的阿塔。
眼前的这个人,仿佛已不再是那个曾叱咤西域的盖世英雄,而是一个瑟缩在毡帐里需要帮助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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