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诱饵
李天水却心中一动，看向杜巨源，杜巨源看懂了他的表情，缓缓道：“米娜或许起身去看星星，她常在深夜观星。”
“今夜却是去看鸽子，”身后忽然传来米娜奇异的语调，“却看到了他们。”二人皆一惊，却见米娜不知何时已现于靠近梯口的火光最亮处。双眸中红褐色的光芒在神秘地闪烁。身侧是腰杆挺直却满面疲惫的王玄策。二人身后，智弘和尚镇定自若地立于暗处。三人目光皆盯着了十几步外的尸身上，李天水与杜巨源便看向王玄策。
“方才回廊与旋梯间又有些响动，我便令云郎守住玉机，自己前去探查，“王玄策缓缓解释道，”廊梯间漆黑一片，走至底层方发现了两个人影，正要动手，却听见智弘宣了声佛号。“他亦不禁苦笑了一声。
“然而今夜绝不会一无所获，”智弘淡淡道，“他一定会告诉我们很多事情。”他仍看着盖了箱布的尸身，缓缓道。
“这一箭是阿罗撼射出的？”王玄策目光向烽铺的高台上掠去，皱着眉头。
“当时情形危急，”李天水缓缓道，“是阿罗撼救了我。”
”他今夜该以烽火望远候敌，为何迟至此刻方才燃火？“王玄策眉梢一挑。
”上面的薪草湿透了，“米娜淡淡道，“他燃起的，乃是自马槽里取出的草料子。”
王玄策不说话，他瞥了杜巨源一眼，又转向李天水，道：“李郎，将你手里的纸交予米娜吧。”
米娜接过了那片纸，走到楼顶火光最亮处，侧后处的烽铺顶火焰熊熊，火下的阿罗撼正向这边望过来。
“阿胡拉怜悯我，地狱之火已经吞噬了我的心，自从遇见你的那夜后，我已全然丧失了理智。在阿胡拉的庇护下，我原本过着宁静的生活，但现在我在为你担惊受怕，更可怕的是，我饱受着心灵的煎熬。你明知我喜欢鸽子，让我来这里为这些汉人喂鸽子，把那些鸽子带过来的秘密偷偷带给你。又令我像贼一样暗中监视整个驿馆，将这肮脏的驿馆里藏着的一切告诉你。阿胡拉怜悯我，这些汉人待我不错，我一直在问你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你一早说等你的大人物过来，你便可以做完这里的事情每夜与我来幽会，后来你说，还要等龟兹来的人过来打扫这条路，这驿馆已是这路上最后一枚钉子。无所不知的阿胡拉啊，昨夜我已为你拔出了这最后一颗钉子，杀死了良心为你拔除了最后一颗钉子，我已经变成了魔鬼，是你把我变成了魔鬼，你说过我们会在这肮脏的驿馆见面，我等了你一整天，你却还是没来。你这魔鬼，你这独臂的魔鬼，我以为你失去了一只手，我们便会更平等些。我错了，我还是那么卑贱，卑贱地匍匐在地面，等着吻你的脚尖。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已等不下去，等不下去你的大人物，你的从龟兹来的人，我不会再相信你的半句话。我只问你，能不能在有一些没有月亮的夜晚，阿胡拉会背过身去的夜晚，我来那地方找你，至少看一看你的双眼，来减轻我的痛苦。那折磨我的灵魂和肉体的巨大痛苦。”
米娜的嗓音低回而悲伤，好像那个可怜写信人的灵魂，借了米娜的嘴在诉说，她的汉话带着种奇异的韵律，楼顶上的每个人，都听出了句子与句子间的叹息，深含怜悯的叹息。
风不住地刮了许久。便听智弘和尚亦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众生有情，众生皆苦。”
“法师可否也为他诵经超度？”李天水忽道。
“自然，他只是个可怜之人，”智弘正色道，“说罢，即刻向那具尸身行去。
“杜郎，我有些话要与你说。”王玄策似乎方从沉思会过神来，忽然看向了杜巨源。
杜巨源的面色在火光下明暗不定，他似乎有些勉强地挤出了笑，“好。不妨去楼下说。”
“我要在一个人在此处待一会儿，”李天水却转过身，走向楼顶能望见北面漆黑中，那无尽山峦的边缘处。
※ ※ ※
王玄策的套房内亮着灯，陈设多是银器，银光在矮几床榻间闪烁，氍毯铺满了地面，杜巨源方入门，便闻到了一股南海乳香的香气。王玄策转过身，走向榻边一块软布垫，指了指面前另一块软垫，杜巨源缓缓坐了下去。
两人静静地对视一阵，杜巨源先开了口：“接下来，该如何走下去？”
“你觉得我们走得下去么？”王玄策凝了眼光，盯着他。
杜巨源叹了口气，“很难了。”
王玄策面色亦暗了下来，过了许久，方缓缓道：“你早已知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赌到最后的，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杜巨源垂头看向手指上，翡翠戒指微微闪光，他皱着眉不言语。
“那个萧萧，还在这附近，她背后还有个人。这股势力只怕是方渗入天山内，但却是处心积虑，自阿萨堡一路紧随。恐怕已视我们要送的东西，为囊中之物，势在必得。巨源兄以为这些人背后是谁？”
杜巨源沉吟片刻，忽然道：“王公想必也听说了，约二十天前，宫里出的那件事？”
“自然听说了，”王玄策面不改色地看向他，嗓音压得更低，“似有传言说，其事与‘青雀会’有关。宫里主事的人，是否也作如此想？”王玄策的鹰目瞬也不瞬盯了过来。
杜巨源连眼皮也未抬一抬，只一笑，“主事人要主的事太多，也从不听传言猜测。”
“所以她将这桩事交给你了。”王玄策平静道。
杜巨源轻轻一笑，“王公高抬了。主事者只是隐隐觉得，那件事，会与我们这一路有些牵连，便令我多加留意些，”顿了顿，沉了语气，道，“她只觉得，我们要走通的这一路，要送去这的东西，是一桩要挂心的紧要事。”
“这一路上的鸽子，便是欲令她放心么？”王玄策似笑非笑。
“以王公之明，不难看出，过了凉州后，一路上有不少鸽子，并非从我这里飞走的。”
王玄策看着他，撇了撇嘴，又道：“这几日里，杜兄的鸽子，还能飞过去么？”
“只怕已飞不到要去的地方了。”杜巨源的嗓音似乎也沉了下来。
“飞过天山这条路的鸽子也不太多吧？”王玄策缓缓道。
“实在只有一处，便是你我此刻所居之处”，杜巨源抬了眼直视王玄策，“而下一处，远在龟兹。”
王玄策忽然目光大亮，疾伸出手，抓住了杜巨源的袍袖，“所以我们要快，要尽快走通天山，尽快穿至龟兹！”
杜巨源神情颇为意外，直直地看着王玄策，等着他说下去。
“若能到了龟兹，王某只求杜郎帮我做一桩事，”杜巨源正有些困惑，却见王玄策的眼神格外真切，“将我这几日的行记，誊抄一份，送呈你的主上。便说是偷取出来的。“
”王公莫非已想到了什么，已记在行记里？“杜巨源瞪了眼。
”自阿萨堡之事后，我想了许久。那个萧萧，我想我已猜出她的身份。不过我还想不透她为何一定要盗取这箱子。还有那个胡人之事。那胡人既然去过她藏身之处，绝不会离交河城太远，亦不会离这里太远。且交河、天山、阿萨堡之间，方圆不足百里，关驿却不少，细细排查，亦可查到她落脚之处。若能捕获，便有大功，以她的身份，必是‘青雀会’中的紧要人物，再顺藤查获那个人，就该是‘青雀’一党的首脑，或许还有潜藏于龟兹的党徒。如此，你我即令过不了葱岭，也已拿到一份朝堂诸公求不得的晋身之资。”
杜巨源看着王玄策眼里发出的热光，却忽觉昔日英雄已入老境。他心中暗叹了一声，沉吟片刻，道：“王公若是信任我，那萧萧……“
”你最好不要知道，“王玄策的鹰目忽然变得幽深起来，”此事牵连极深，极易惹祸上身。“
杜巨源笑了笑，沉吟片刻，忽然目光一闪，道：“其实就在今夜，我们本该将她擒获。”
“是我们的诱饵出了纰漏么？”王玄策缓缓点头，“她为何去玉机屋中盗箱？”
“或许，”杜巨源沉下嗓音，“她的目标，仍是李天水背上的榆木箱子。”
王玄策目光一跳，以疑虑的眼神看着杜巨源。
“王公忘了么，李天水被那波斯人背入驿馆时，谁背着他的箱子？”
“玉机！”王玄策目光一亮，“上楼时仍是她背着，是我令她放回去的。故而……”
“故而那妇人若当时在暗中窥见，必以为她要找的东西，该在玉机的屋子里。”
“但她没有找到，”王玄策凝了眉，又颔首道：“她现在一定知道自己错了。”
“故而那箱子仍要背在李天水身上。”
王玄策双眼也渐渐眯了下来，“若是那诱饵被大鱼吞了呢？”
杜巨源一笑，方欲开口，忽然自楼顶响起一阵歌声，歌声开阔而高亢，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感伤，向层叠的山峦，及更辽远的夜幕星空传去。
二人危坐垫上，静静地听着，直至那歌渐至尾声，杜巨源方抬起了眼皮，缓缓道：“他也许是我见过的，最难下口的饵食，”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何时会再犯病。”最后一句在歌声回荡的余音中，轻不可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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