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台湾》
文 | 书影斑斓
01
手中这本《岁月台湾：1900年以来的台湾大事记》，厚厚的、沉甸甸的，仿佛书中的文字与老照片，也具有实在的分量。这本书利用编年体的形式，真实地记录了台湾从1900年日本殖民台湾开始，一直到2014年马英九连任后两年为止，整整116年台湾的历史变迁，其中既有斑斑血泪、滚滚哀伤，亦有翩翩喜悦、进退彷徨。
台湾，这个祖国的宝岛，在这116年的时间里，经历了日本殖民50年、台湾光复、国民党来台严酷统治、美国断交、蒋经国顺应历史大势解严发展经济、民进党通过选举获得“政权”、国民党失而复得“政权”等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
本书以上述历史关键节点为骨骼，辅以文化、体育、经济、社会等方面的著名历史事件为筋肉，以作者秦风先生深情且客观的解读为血脉，配之以秦风先生历年收集到的相关珍贵历史照片为皮囊，活生生地刻画出了台湾，这个大陆失散多年的亲人的真实画像。
整本书读下来，或者说对失散亲人细细端详下来，令人感叹世事难测、沧海桑田，又在加深对台湾历史现状深入了解的基础上，让我生发出肯盼两岸人民和平共发展的美好愿景。
提起本书的作者秦风先生，海峡两岸文史界及收藏界可谓无人不知。秦风，本名徐宗懋，1958年出生于台湾高雄，原籍福建古田。自幼即喜爱历史和美术，大学毕业后从事新闻工作约二十年，其间曾以自由撰稿人身份游历世界各国。1995年起收集历史照片，2000年成立文史工作室，倾心投入历史影像的发掘与应用。在台湾出版了60册之《20世纪台湾》，在大陆出版了《铁蹄下的南京》、《岁月台湾》、《众生台湾》、《1904-1948岁月东北》等多本历史图文集，在两岸文史界和收藏界独树一帜，被称为“海峡两岸老照片收藏第一人”。（资料来源于豆瓣网）
对于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的评价，本就不应该非黑即白。习近平总书记在一次讲话中也提到：“不要脱离历史背景去评价一个人。”一个历史人物在自身所处的历史大环境下，他所做的选择，哪怕后人如何地不理解甚至痛恨，如果能尽量真实地还原其历史场景，都会令人生发出“不得已”的感叹。
书中提到的众多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中，有一些细节，总是令我掩卷之后，仍不住地叹息，人生无常亦无奈。在这里摘录一则，通过一个故事，来体味历史的吊诡、人生的无奈。
02
日本1895年来台之后，由于不尊重当地少数民族的习俗与传统文化，掠夺少数民族的土地且利用不同民族之间的仇隙进行挑拨，这集聚了少数民族的仇恨，所以在日本殖民台湾35年后，仍旧发生了令殖民者震惊的“雾社事件”。
根据“雾社事件”改编的电影《赛德克.巴莱》剧照
1930年，台湾雾社地区泰雅族及其他五个少数民族部落，在泰雅族首领莫那·鲁道领导下，袭击了雾社地区的日本殖民者，致日本军警家眷共134人丧生。后来虽遭日军严酷镇压，但抵抗殖民者的英雄青史留名。
此次事件中，出现了这么一位人物，名叫花冈一郎。不要看他起的是日本名字，但人却不是日本人，而是出身于当地的少数民族，本名为拉奇斯·诺敏。
日本人来台开始殖民后，除了镇压反抗者外，为了执行对少数民族的笼络和同化政策，还刻意培养少数民族的精英。拉奇斯·诺敏成长于日本人统治时期，在台中师范学校讲习科受到良好教育并当了老师，并取日本名花冈一郎，他的弟弟花冈二郎也被派任警丁。花岗家族还被日本人看作是殖民台湾后同化少数民族的样板人物。在这次“雾社事件”中，日本人开始也怀疑他作为当地族人，策划了这次事件，于是指责其恩将仇报。深受日本人培养的花冈一郎及其家人，面对国仇家恨等大是大非的问题，此时却陷入了报恩与尽忠的深深矛盾之中，最后一家21口人全部自杀。
各位读者，你会怎样评价名叫拉奇斯·诺敏，或者叫花冈一郎的这个人物呢？也许你会义愤填膺地说，他不就是个他们民族的背叛者、泰雅族奸吗？！面对殖民者，不去反抗，反而归顺，受人恩惠并为虎作伥，与抗日战争时期的汉奸是一丘之貉，这种人死有余辜！
但是，你要知道，日本殖民台湾50年，许多他们刻意培养的精英，从出生便生活在日本殖民统治时期，他们的成长环境相对安定，个人成长也得益于日本的精英教育，对于本人来讲，他很难对日本这个民族以及日本人仇恨起来。
但是，当目睹自己的族人惨遭杀戮报复，流淌同样血脉的他，又不能无动于衷。在这种左右为难、百般纠结之下，只能一死了之。临死时，花冈一郎还不忘写遗书替自己的族人辩解。
03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汉学家魏斐德教授的历史学巨著《洪业：清朝开国史》中记载的一个家族故事。
魏斐德教授的历史学巨著《洪业：清朝开国史》
努尔哈赤建立的后金在吞并辽东后，有许多的汉人投降，其中包括一个名叫马与进的明朝将领。1621年金军入侵时，马与进积极投入辽东保卫战，因为他的声誉很好，以至于其防区惨遭金军攻陷时，传说他已经英勇战死。马与进的妻子赵氏在辽阳听到传说后，为表示对丈夫及其为之献身的大明王朝的无限忠诚，竟带领全家老小和家奴40余人集体自杀，并率先怀抱孙女投入井中。
当然，马与进并没有死，而是向金军投降了。他的儿子马鸣佩，数年后成为清朝驻南京的总督。
当清朝统一中国，根基已固时，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三藩之乱。吴三桂于1673年12月28日杀死云南巡抚朱国治，逮捕康熙皇帝的两位使者，宣布恢复明朝旧制。起兵至湖南，为了站稳脚跟，有意拉拢当时仍忠于清朝的广西巡抚马雄镇。这个马雄镇的爷爷不是别人，就是前边提到的一家四十几口为明朝效忠自尽的马与进。
马雄镇拒不妥协，在此后的三年中，他的一个女儿、4个孙子都死于狱中。后来，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琮前往桂林，对马雄镇又是一番威逼利诱。马雄镇依然重申他对清王朝的忠诚，吴世琮恼羞成怒，杀了马雄镇及其两个儿子。当听到丈夫已死的消息后，还在牢中关押着的包括马雄镇之妻李夫人在内的马家女眷共24人，依次在牢中悬梁自尽，重蹈了60年前马家的悲剧。
后来康熙帝镇压了三藩之乱，得知此事后大为感动，对马氏家族大家褒奖，赐龙袍、追授英雄称号、建立祠堂等等。
这，就是历史吊诡之处。近60年前，马家祖母为了抗击清朝效忠明朝而选择家族成员集体自杀，而60年后，马家集体自杀的悲剧再次上演，这次，却是因为坚决地效忠于当年的侵略者清朝。
04
将前后尽忠于明朝和清朝的马家，与同时感恩日本殖民者和忠于族人的花冈一郎家族两相对比，就发现一个很值得后人深思的现象。
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历程当中，很难判断自己用一生所追求的所谓“正确的事”，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屈辱还是荣耀。当他短暂的一生与历史长河中交汇碰撞时，就会产生一种非黑非白的灰色价值观。
你不能因为他受教育于殖民者、服务于殖民者就说他是民族叛徒，你也不能说他受了殖民者的恩还要背叛殖民者就是忘恩负义。一般的精忠报国、保家卫国等“光明正确”的普世价值观，在这种小人物的灰色价值观面前，仿佛就不能喊得那么斩钉截铁了。
台湾著名作家龙应台，一次为台大法学院关于人文素养的演讲中，讲到关于历史观的问题，她说，“你给我一个事件、一个现象，我希望知道它在更大的坐标里，到底在哪一个位置？否则，我不敢对这个事情批判。”
所以，越是经历沧桑的老人，越不会轻易地对人对事下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因为他经历过人生许多的不得已。
人的一生，哪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又哪有那么多的大是大非？每一个小人物，终其一生，不过是在做一个个具体的、符合自己身处时代利益的选择罢了。这种选择，一定能使他产生一种道德自洽，而很少会使他处于价值观的冲突之中。
评价历史人物，不应强人所难。即便历史人物的选择，在后人眼中，是多么的不堪甚至耻辱。
作家张爱玲说，“如果你了解了我的过去，就会原谅我的现在。”
每一个历史长河中的小人物，总是身不由己地裹挟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随波起伏，而又有几人能跨越出自己所身处历史环境的局限呢？
明白了这个道理，做人，也许会宽容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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