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校内有一个写作比赛,命题《与历史人物最后的晚餐》,我想起了他,写下了这篇文章。
如今冬天了,在南方的我看不见雪,却又想起了建安十五年冬天的他。
「你们当中有人即将出卖我。」耶稣说。
「主啊,是我吗?」信徒震惊,惊恐,怀疑,神色各异,在《最后的晚餐》上定格了千年。
耶稣端坐其中,摊开双手,在身旁躁动不安中,泰然自若。
像在奔流不息的历史洪流之中,看遍秋千兴亡的纷扰。
而在长江奔流不息中,有一个少年,身长玉立,在赤壁之上站了许多年;看过一切繁华归于尘土,灰飞烟灭;在江上清风,山间明月间,轻拂琴弦。
而许多年后的我,在平淡乏味又格外难熬的日子里,总会在那些寻常不过的日夜中,翻开书,窥见那年江左少年的风华。
「瑜时年二十四,吴中皆呼为周郎。」--《三国志·周瑜传》
建安十五年,这是我穿越而来的第二年。
我来自一个人人为生活疲於奔命的时代,在某个读《三国志》的夏夜里,倒在了书桌上;再次醒来时,已躺在陌生的长街之上。
来到这个时代的时间不短了,在逐渐接受这个陌生的世界之后,我偶然在茶肆中,在众人的八卦中,听见了意料之外的惊喜。
「曲有误,周郎顾。」
周公瑾,这段乱世不短不长,何其有幸,穿越到了你还活着的时候。
从那天起,我不再寻找穿越回家的方式;我在这个时代有了更想做的事情。
而在这个时代身份不明的我,又能如何遇见你呢?
我为此苦恼许久,直到又一次偶然,我看见了孙策在民间流传的画像。
原来如此。我在并不平整的铜镜上看着和画中人十分相似的脸,才明白为何走在路上,总会有人为我驻足。
我知道要如何遇见你了。
南郡之战后,听说周都督身受箭伤,缠绵病榻。
只有我知道,这是他生命里最后一个冬天了。
风中有冬日寒夜的恬静,身前的府邸古朴清雅,府邸的墙不高,在门外也能隐约看见,在庭间凌寒盛开的点点寒梅。
站在府门外的侍从应该是见过孙策的,我站在那儿,对上他眼神的一瞬,他脸上的惊吓无法掩盖。他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起来,扔下一句「我且去禀报都督」,转身奔入府邸。
须臾,白衣的身影匆匆奔来,匆忙之间,披风却只在身边拂起恰到好处的几抹清风,沁人心脾。只见来人气度不凡;身上穿着白玉般的交领长袍,面如冠玉,腰间悬着佩剑,只看一眼,就知道那书上对一代儒将的描述,还是保留了些许。
他的目光下在我的面容上,在阵前运筹帷赟也云淡风轻的他,竟也愣住了许久。
我注视着他明亮的双眸,没有错过他一闪而过的悲伤。
随后他换上如沐春风的笑,向我走来。
我先向他作骂。「深夜打扰,望都督见谅。」
「无妨,请问先生何方高士?」他道。
「无名之人,远道而来,特来拜见都督。」穿越至此的我,问起名姓,不知从何说起。
此刻他已从适才的惊愕中冷静下来,听到这句话时,我看见他眼中闪烁的防备。
「我非从江北而来,都督勿虑。」我补充道。
「罢了。」他长叹。或许是隐约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他对陌生人的戒备之心,松懈了许多。
「备些许酒菜,我要为这位先生接风。」他吩咐身后的属下。
「谢都督。」我低下头,平静地说。
「随我来吧。」
他带著我穿过长廊。身负重伤,他的脚步此刻平缓却坚定。从他二十六岁那年,孙策逝世,他扶持幼主登基;便是身前顶天立地的背,扛起了江东的山河。
到了一处偏殿,他在主位上正襟危坐,身前放着一张琴;又请我在右下侧坐下。
一时无言。直到婢女将两份酒菜布置好,又俯身退下,他方开口。
「先生可知,你与瑜一位故人相貌相像?」他平静地问,但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把他此刻的情绪暴露无遗。
「我知道。不瞒都督,我确是远道而来,但并非远方,而是遥远的时代。都督或许难以相信......」
「在他走后十年再遇与他如此相像之人,已是难以置信,而现下却发生了。先生所言,瑜已不想质疑了。」
「都督为吴侯霸业参精竭虑,可知后世如何评说?」我问。
这句话我在心里问过许多许多次,在小学课本上第一次读到的《孔明借箭》,看见那个「嫉妒贤能」的周瑜时,我就想问他了。
「瑜以凡才,得遇明主之恩;有总角之好,骨肉之恩,兄有继父业之大志,瑜自当辅之。后人所言,大概亦如此。」他说。
这便是江东的明主和名将。想到后世竟有改编三国历史的影视作品,其中周瑜和吴侯相互猜忌,何其荒唐?
我按下嘴角弯起的嘲讽之意,夹起面前的美食放进口中,细细咀嚼。
「南郡一战,瑜大破曹仁之兵,占领南郡。瑜不日将还江陵,不知先生有何打算?」
「瑜是江陵为行装,而道於巴丘病卒。」--《三国志·周瑜传》
那是建安十五年的冬天。
「不可!」我怕觉他或许一去不回,失态地哭了一声。
「有何不可?」他轻轻皱眉,问道。
我低下头许久了,此刻如果抬头看他,他会发现,我已泪流满面。
「我从后世而来,我若说都督此行再无回头,你可愿相信?」我的声音带了哭腔,他或许能听到我说中的真挚。
「怎会不信?瑜身受重伤,自知时日无多。」
其实在许多瞬间里,只有自己能最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和时光的流逝。
「都督既知晓,现下便勿要再为国事奔走,安心养伤为上。」我明知他永远会以国事为先,却还是忍不住劝道。
「大丈夫的逢明主知遇之恩,吃君之禄,岂可为我一人误国大事?为将者,死于山河,留名青史,又有何惧?」
「取笔墨来!待我上疏吴侯,就立刻启程!」他一声令下,就有人端来笔墨纸砜。
我在旁看着他写,那一字一句早已烙印心头,此刻他在我面前写着时,仍如惊涛拍岸,在我心中泛起波澜。
《疾困与吴主权笺》,这篇文章我读过太多太多次,与我而言,其与《出师表》相比,毫不逊色。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侪或可采,瑜死不朽矣。」他写下最后一句,搁下笔时,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他无力地坐着,眼里像是有许多的不甘和遗憾。我想,或许他上一次从巴丘匆匆赶回,看见满堂的白幡和孙策的灵柩时,也是这般模样。
我曾想告诉他,在他死后许多年,有一个叫罗贯中的人,把他的那段故事胡乱捏造,后世又有许多人将演义奉为正史。
如今看来,不必了。
「都督,在很多年后,会有一个叫苏轼的人想起你,写下了你羽扇纶巾的风华,还留下了许多传世的诗文。你还会被供奉在武庙之中......」
我只是想说,你也成为了留名青史的名将。
我来此见他一遭,终究没有改变他的结局;或许不是历史不可改变,而是在历史之中,有太多人的心志从不动摇。
我知道他将要离开了。
「都督,既要行军,就不可饮酒了。这酒,我代你喝了。」我夹起菜,他或许也饿了,我们无言地吃完了桌上的菜,都督府里的厨子,厨艺自是精绝,一桌佳肴,我却吃之无味,难以下咽。
这或许是他生命里最后的晚餐。
「先生,瑜虽不知你从何处而来,但今天相聚,相谈甚欢,若是有缘,会再会。瑜以茶代酒,与先生共饮此杯。」
其实我们都知道此别再无归期。但公瑾,你又是想对着和故人相像的面容,与谁约定来日再会呢?
其实人都是不擅长告别的。
他是江东的大都督,他此一转身,就不会回头。或许从那年遇到孙策,与其共谋江东天下时,他就没有想过要回头。
「瑜此长得遇明主,委以重任,统领江东,勇冠三军,的报吴侯知遇之大恩,亦得知音相知,贤妻相伴,瑜平生愿足矣,死而无憾。」
我哭着远去的身影,选了我最喜欢的称呼,反正是最后一次叫他了。
「公瑾!」
他回过头来,身上的披风还是那样地恣意拂起,一如当年在点将台上号令众将的他。
「一路平安。」
他回眸一笑,自此不回头。
但只有周郎一顾,胜珠珍。
这个时代喝酒的器皿我不甚熟悉,我喝了一杯酒,另一杯却洒在了地上。
如此也好。这一杯,敬那年约定共谋天下的公瑾和伯符。
想来周瑜的一生有憾无悔。为江东穷尽一生,名将死于山河;也成了悠悠岁月中,被中国历史记住的人。
文韬武略,万人之英,器量广大。
又何必在读那几章小说时如鯁在喉?他日史书几页,演义数册,自有后人评说。
毕竟他从不是那样气量狭小的人。
我曾思考过英年早逝的意义;两千年了,还有人记得他,他永远以少年的模样,站在时光的尽头,不曾老去。
周都督永远留在了三十六岁那一年,在他的而立之年,风华正茂的时光里。
而只要还有人记得他,周公瑾的故事就从未结束。
就好像许多年后,在千里江山中另一处赤壁之下,苏轼想起了那年意气风发的周郎。
后来在江南的烟柳画桥中,小楼东风又起,又会有文人骚客在挥毫时,提起周郎顾曲的风华。
「千载墓门松柏冷,东风犹自识将军。」--《周瑜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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