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90年的夏天,酷热难耐,让人喘不过气儿,即使夜里也没有一丝凉意能让疲惫的神经得到休息。太阳炙烤的街道,仿佛把白天吸收的热气在晚上又吐了出来,行人一个个拖着疲惫的双腿。
郁郁葱葱的法桐,以一种“小城保卫者”的姿态,挺立在道路两旁。各色美食小摊贩儿、书格子似的小餐馆儿、各路口流窜而出的小食车儿,勾画出一副热闹的小城夏季傍晚图景;中年大妈们高调的嗓音、汽车刺耳的鸣笛、小婴儿黏糊闷热的啼哭、小女孩儿清脆银铃的咯咯笑……这一切,喧闹而又躁动,隐藏在体内的暴脾气似乎能被烧烤架中扬起的火星轻易点燃。
男人被掩藏在烧烤摊的烟气缭绕中,显衬得人遥远又迷醉。倏地,一阵闷热的夏风袭过,男人的面容愈渐清晰,一头凌乱的浅褐色头发,黑色浓眉,鼻子硕大,两眼通红,桌面横七竖八的酒瓶子映照着他此刻的心境。双目瞪大,似乎就要撑破眼眶,额头也泛红一片,仿佛刚被被自己的巴掌猛地拍过,太阳穴两边的青筋暴起,细看之下似乎还在微微跳动。灰色T恤里露出的半截胳膊,肌肉虬劲鼓胀,仿佛两拳下去,一只老虎就能应声倒下,宽肩阔腰。这是一位体格强壮的男人。
男人叫宋山,本地人,今年三十又五,兄弟两人,父母健在,妻女温柔可爱。两年前,他的投资生意还有声有色,而近两年间却似乎受到诅咒,被人下了降头,业绩一路下滑,甚至连老本儿都赔了进去。
惨淡经营的日子里,父母、长兄总是劝他寻个稳定靠谱的工作才是人生的长远正确之计。只有妻子,不管宋山做什么,她总是站在他身旁。即使不善言语,妻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家,每每晚归时饭桌上的用心菜肴,都让宋山心中汇入一股温暖坚实的力量。这是一位温柔有力量的女人。
他始终不甘心。然而,就在前两天他逐渐知道并弄清楚两年间自己生意惨淡的真相。起初,他震惊,继而,难以置信,之后,寒心失望,最后,只剩下满腔无能的狂怒。
没有人能够窥探出此刻宋山的脑海里究竟在进行着怎样的狂风暴雨,只能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语间略知一二:“混蛋,当初要不是我帮你一把,你还不知道在哪个阴暗角落给人唯唯诺诺当狗使唤……要不是我收留你、借钱给你,你早就不知饿死在哪条街头……要不是我一手的指点和提携,你哪能有如今的逍遥日子……”如果可以看见,宋山此刻周身一定布满猩红的怒火,并掺杂着墨黑的戾气,他握酒瓶的手,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松开,像是极度痛苦,又像是极度愤怒。
猛一起身,“砰”的一声,带倒身后的红色塑料椅。一米八的大个子,立即引来身旁人的频频侧目,并伴随着几句闷潮季节里司空见惯的辱骂词汇。宋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朝路边狠狠淬了一口,凶相毕露,在旁人或好奇或畏惧的眼光中撂下一句,“敢骗老子,老子让你没命……”大热天里,语气狠厉得让人脊背不自觉地爬上丝丝阴寒。
凌晨2点,宋山带着一身疲惫的酒气回到家中。这个时间,妻女早已进入梦乡,厨房锅中还留着热乎的饭菜。或许怕吵醒她们,又或许是,怕见到妻子恬静的睡颜、女儿可爱的侧脸之后,会动摇挣扎已久的决心。于是他没走进房间,只合衣躺上客厅的沙发。即使喝了不少酒,宋山此刻也毫无睡意,瞪着通红的双眼,直至凌晨4点。起身,在妻女房门前停留了有十分钟之久,好几次触碰门把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转身离开的眼神褪去柔情染上狠厉,背影显示着决绝。
02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欧式装修风格房间里的床上,一个清瘦男人的身体大部分裸露在外,只腰间覆着层质地上乘的蚕丝夏凉被,旁边躺着一位丰满的大波浪女人,交缠在一起的双腿让室内泛出迷情的氛围。“铃铃铃……”,来人转换为夺命门铃。女人皱起细眉,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谁啊,吵死了,快去开门”,说完便翻身至大床的另一边,蒙上被子。“MD,谁啊”,清瘦男人披上蓝色丝质睡袍,看向床对面散发蓝色幽光的帝国式时钟,四点半,“大清早哪个催命的蠢货”。
“山哥,你……”余下的字眼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瞬间,一阵冰凉的剧痛袭向清瘦男人的腹部。他惊恐又痛苦地瞪大双眼,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接着,慢几步条件反射,他捉住此时连同尖刀一同抵在自己腹部的大手。那双大手,先是一顿,继而又用尽全力般,将冰凉又刺入了几分。任凭清瘦男人抓挠,在宋山眼中也不过是穷途困兽的几下无力挣扎。
突然间,清瘦男人像是意识到什么,扭头朝着一个方向。然而,剧痛不仅让他失去了力气,也失去了平日里他引以为傲的轻易就能拔高的嗓门,只剩下几声末日的呜咽。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死神一般的冰冷语调,“不仅背叛我,还伙同他人骗我,把我骗得血本无归,对你有什么好处,嗯?” 宋山猛地抽出腹部的尖刀,腥红由刀尖儿一滴一滴地划落至反着光的瓷白地板,漾开一朵朵红色的死亡之花。宋山抓住清瘦男人的肩膀,将人推至客厅,带上身后的门。不知是被屋里的奢华陈设还是被清瘦男人此刻的痛苦惨状刺激到,迅速地又在胸口的致命处连刺几刀,鲜血从胸前迸溅到宋山的脸上,T恤上,牛仔裤上。
清瘦男人的力气瞬间消失,喉咙里不断溢出痛苦的蚊蚋呻吟,接着便像泄了气的球一样瘫软在地。血泊中的清瘦男人气若游丝,站在面前的高大男人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魔一般。
蓦地,眼前忽然浮现出他第一次见到宋山的场景。那是一个闷热夏季的午后,也许是新手的缘故,或许是自己瘦弱的身体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他没有完成老大要求数目的保护费,于是被几人围困在菜市场后街的小巷子。阴暗又潮湿的空间里,充斥着烂鱼烂虾的恶臭和饭菜腐烂的酸馊气,而自己就像一只蚂蚁一样,马上就能被面前几人踩到脚下狠狠摩擦。当他抱住头,准备迎接这一贯常见的拳脚雨时,宋山出现了,那一刻他好似真的在他身上看见了光。
当时的宋山对自己而言就如同“救赎天神”降临一般。他先是帮助自己摆脱收保护费的老大,而后在找到糊口工作前收留过自己一段时间,之后宋山又让他跟着自己做生意,一点一滴地指导自己,一步步地提携自己……渐渐地成就了如今的自己。然而,他自己却越来越贪得无厌,他对自己好三分,自己却怨他没对自己好七分,在心中慢慢存下芥蒂。最后,竟鬼迷心窍地背叛他,并伙同他人作出欺骗的行径,自己不仅不知感恩,竟还欺骗背叛。山哥为人仗义,否则绝不会有如今的自己,但山哥眼里也容不得沙子和见不得人的手段,他的暗箱钻营在山哥面前上不了台面,常常被骂得狗血淋头,这也是后来导致两人分开单干的导火索。山哥一定知道了,是自己在背后捣的鬼致使他这两年生意惨淡,而自己却越来越好。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终究为自己的欲望、为自己的混蛋行径付出了血的代价。然而,悔悟仿佛总是来的太晚……
宋山在偌大的房子里,一间一间地搜索,好似踩着死神来了一般的脚步。打开最里面的一扇门,他看到大床上鼓起的一团。人猛地扑上去,隔着薄被连刺十几刀,很快鲜血染红了大床。可怜的女人至死都不知是谁要了自己的命,但她也许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寻仇,在那些事情里,她怂恿了不少。
宋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房子的,待意识回笼稍许清醒时,他已站至一处路口。天空微微泛白,带着前夜未撤退完全的灰调,透出一丝苍凉。“快逃,越远越好”,脑海的声音不断催促着。
不一会儿,路上渐渐涌出几辆载客拉活儿的出租车。不能再耽搁下去,宋山立即拦下一辆半旧不新的车,绷紧全身坐上后座,座椅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滋儿滋儿声,司机回头露出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啊,这几天忙,还没来得及换新座椅”。
宋山告诉司机先只管往前开,一会儿再告诉他目的地。魔鬼一般的冲动过后,他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过了一会儿,发现司机频频通过后视镜打量自己,宋山这才意识到,匆忙逃走时他只套了一件外套,里面那件沾染大片血迹的蓝色T恤可能让司机起了疑心。“我是一位屠夫,刚从屠宰场回来”,宋山语气冷冷。司机好似真的相信一般,没再从后视镜看他,只是浑身稍显僵硬。
突然,一阵突兀的铃声打破了车内死一般的沉寂。宋山紧张地一顿。原来是来自司机家人的早餐叮嘱。
清晨,浑身血迹,独行,没有目的地,紧张……像有恶魔在耳边低语,宋山已被引诱地转换了心思,“师傅,在这儿停车”,四周荒无人烟,马路左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林子里时不时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衬得四周的寂静像是能感知到一般,“我有事情要在这里办。” “好”,司机将车缓缓停至路边。
宋山下车后绕到前面敲了敲车门,示意司机开门付车钱。司机没想到打开过千百次的车门,这一次竟是通往死亡之门。
醒来时,他已身处ICU,身中十余刀,或许是嫌疑人过于慌乱,其中只有两刀致命。原来,他被行凶后,在尚有意识之际,他被宋山拖到了树林子里,那一道混杂着泥土树叶的血迹像刻在了脑子里,之后他便彻底昏死了过去。很快,他便被偶然经过的村民发现,送医报警。再晚送医院几分钟,他恐怕就醒不过来了,但他终究没有逃过生命的脆弱。当他向警方描述完犯罪嫌弃人的样貌后,仿佛完成使命般,便撒手人寰,留下一屋子悲痛欲绝的亲人。
一男一女于家中惨死的案件很快将此案件联系起来,警方立马发布红色通缉令,使用司机提供的人像全城通缉。终于,在小城的一处偏远码头抓到了宋山,出租车不知被他用什么方法抛入了河里。伏法时,宋山没有任何反抗,只是抬起头望了望几眼天空,眼神空洞死寂。鉴于情节恶劣以及本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审判结束后当庭宣判处以死刑,缓期一个月执行。
03
太阳落山了,而风暴刚刚开始。
“妈妈,呜呜呜……”,这个月里不知是第多少次女儿哭着回家了,早上出门的干净衣服,回家时上面便沾染上各种脏污,颜料、泥土……妻子不是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她明白,小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恶意和善意一样,都是那么的赤裸裸。
女儿哭诉着对她说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叫她恶魔的女儿,小恶魔。孩子还太小,她不可能对女儿解释刚刚过去的一切。
她近来感受到了来自各种不同人群的“情绪”:从前对她亲切热情的街坊邻里开始躲着她,甚至远远地看见她之后马上绕道而行;女儿学校的部分家长们开始筹划着给孩子转学,甚至有几位老师也委婉地表示有些家人来找学校反应希望自己的女儿转学;家门口也时不时出现碎鸡蛋、烂菜叶,甚至动物尸体;手机里开始收到各种或谩骂或恐吓的信息……
她好像能够理解这些人的反应。她没有一丝要为自己的丈夫辩解的意思,犯罪手段残忍,伤害无辜司机,毋庸置疑,罪不可恕。如同冲动让一向体贴的丈夫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恐惧也会让平素最温和的人变得可怕。群众好似只会关注毒蛇的咬人行为,并不关心毒蛇的心理活动,后者也许会让作家感兴趣。群众也只会认为毒蛇的周围也一定很危险,要远离、要驱逐、要威胁、要恐吓,以防止自己被咬上一口。
最终,妻女搬家,搬到一个不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老人留在原地,和大哥一起生活。
现实世界的风浪刚刚平息,网络世界却是暗潮汹涌。网民们清楚宋山的犯罪动机,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要是有人敢这么骗我,我也定会让他……”、“这种叛徒、骗子、忘恩负义之人就不该…”,“纵然那对男女死有余辜,可是他伤害了无辜的司机……”每种声音都引发了网友们的激烈讨论。
善于留心观察,喜欢思考的人,心中脑里也许会生出这样的疑惑,到底什么是恶呢,宋山的行为无疑是恶,校园里欺负小女孩儿的行为是恶吗,因为恐惧害怕对一个刚刚经历重大家庭变故的女人做出的种种不理智的行径是恶吗,以及网络上对待这对惨死男女的“活该他死”而迅速传染开来的态度中这种“披着道德外衣”的恶意是恶吗,还有女孩儿因为闯红灯被大卡车撞飞的视频下面高赞是“小仙女起飞了”的这种“披着规则外衣”的恶意是恶吗?群众很容易辨认出暴露在青天白日下的恶,然而,更多的是这种披着外衣的恶,群众能够有能力识别出来吗?
网络世界里的人也许只是口嗨,也许我们也不该在此严肃讨论,然而这种传染的恶意终究使人不舒服,不和谐,我们与恶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呢?
…………
小城南郊区,矗立着一幢充满科技感的大厦。五楼,四面玻璃墙的会议室内,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某项重大突破成果的宣布和讨论。
“通过第280次实验,我们终于能够提取到植物人在彻底昏迷前的一周大脑里残留的意识”,一位身材高挑,戴着金丝框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一面大屏幕前,嗓音令人愉快,“并通过EDMCG成像技术为研究者可视化地呈现出实验对象的意识画面。这项技术的初显成功,为今后破解一些棘手的刑事、民事案件提供了突破性的技术支持。虽然目前该项技术仍有局限性,但我们有信心保证,未来有一天,通过技术的不断革新,能够最终扩展到更大的应用范围……” 台下掌声雷动,热烈持久。
事实上,宋山杀害三人的残暴场景并没有真实发生。喝完酒后,他确实去购买了凶器,然而驾车回家途中,他发生了很严重的车祸,车头被严重损坏,他被卡在座椅下。伤势严重,他在救治一段时间后便被医生宣告为植物人,也许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
医院在征得家属的同意后,与研究人脑意识可视化的研究院达成合作,这才有了上述会议室的一幕。除上述的画面,一个月的缓期里宋山很后悔,对那对男女,对司机、对父母,更是对妻女。
现实是,他因为酒驾付出了惨痛的生命教训。这是他昏迷不醒期间的一个梦,如果他能够醒来,知道这只是他的一个日有所思的梦,他会是什么心情呢,如果没出车祸,梦境里的血腥场面会不会发生呢?
半年后,也许是妻女日夜的守护,也许是宋山对顽强的求生意志,又也许是实验室里人脑意识可视化的仪器对他的脑电波有了刺激,病床上的男人手指轻轻蜷了下……
网图侵删原创短篇 by 绿山墙的新月m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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