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彤管

作者: 随意的凭眺 | 来源:发表于2017-05-18 09:36 被阅读26次

1

五月,阳光灿烂,漫天飞“雪”。

它们凝结在林城医院院内的几株杨树枝头,远远望去像极了秋天田野上怒放的棉花;落在旁边的草坪中结成一片,引来几只蜘蛛在上面爬来爬去,竟把它错认是自己编织的网;钻进来来往往的病人或者家属的鼻孔里,害得他们连打好几个喷嚏,人人皱着眉头,一只手在身前胡乱挥舞驱赶,像是在与无形的命运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实在避无可避了,也只能重重叹口气,默诵“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低着头捂住口鼻,匆匆跑上几步。

那惹人厌的并非“琼华片片舞前槛,飞盐撒粉漫连天”的瑞雪,而是每年这个时节肆虐林城的杨棉。似乎天上有一位神仙不停地往下扯着棉絮,“顷刻楼台压倒,江山银色相连”,将整个林城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里。杨棉无论落到眼里、嘴里还是鼻里,无不让人一阵难受。每年的五月,林城人无不咬牙切齿、疾首蹙额,恨不得全城所有的杨柳全被鲁智深倒拔了去才能解气。

偏有几朵杨棉“好风凭借力”,虽没上了青云,却打着旋儿恣情任性地一直飘到了住院部三楼的阳台。和国内大多数医院毫无二致,林城医院住院部也是一栋七层筒子楼,只在东西两端分别向外凸出来一个仅容二人错肩站立的小小阳台。

三楼是新生儿科病房,阳台早被人横七竖八地扯了许多晾绳,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尿布像万国旗帜般迎风招展,在太阳底下悠闲地晒暖,毫无顾忌地宣示着生机和活力。一个端着盆子的大妈弓着腰一寸寸挤进来,满脸谄笑地恭维早已划定“势力范围”的另一位大妈道:“大妹妹,恭喜你抱得金孙啦……能不能让一点地方,让俺给孙子也晾上几块尿布?”

那被叫做“大妹妹”的看起来六十多岁,一头鬓发如霜,满脸沟壑纵横,每一根白发无不闪耀着岁月的光泽,每道沟沟坎坎都填满了智慧。闻听此言,她伸手逐个摸了摸绳上的尿布,把那些干了的收起来:“这块地先让给你,不过下午我还要晾的。”

“千恩万谢,绝不耽误你用”,大妈咧着嘴笑个不住,手脚麻利地忙活,“一看你就是城里人,不像俺山坳海沿子上来的没啥见识。不过要俺说,给孙子用还得是这尿布,纯棉的,多软乎,还吸水,不比超市里卖的尿片强百倍?”说到这,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向走廊打量几眼。

“大妹妹”见了这般景况,便心领神会地凑趣附耳过来,只听她说笑话似的提及同病房一个特立独行的产妇来:“你说说,年纪轻轻的生了孩子啥都不懂,整天抱着一本什么《准妈妈产后必备红宝书》看。因为不给喂水,孩子得了黄疸都不知道;还笑话我呐,说我给孙子用这旧衣服做的尿布不卫生,大妹妹,你听她这话,好歹俺也拉扯了四五个儿女,哪个没长大成人?你是没看见,那天俺好心劝她,她那架势像个斗昏了头的公鸡,给我好一顿抢白……”

“现在的年轻人,不懂为人父母,一切从头学起也是有的……”“大妹妹”似乎对这话题并不感兴趣,抄起盆子要回病房。大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唧唧哝哝地继续道:“她女儿得了黄疸病住院好多天了,从来没见她男人来过一次,俺寻思着她要么是城里人常说的‘小三’,要么她男人不要她,找了‘小三’……”

“当真?”“大妹妹”顿时喜见于面,态度也变得如春天般温暖,一下挽住大妈的手臂。两人亲亲热热,一个连声叫着“姐姐”,一个口呼“妹妹”不绝,你一言我一语地,活像伯牙遇见了钟子期。

果然,拉近两个中国大妈之间感情的除了广场舞,还有一起谈论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八卦别人的喜怒哀乐,编排那些狐媚子们见不得人的趣闻轶事。

此时,她们口里的女主角正坐在楼梯拐角处的病房里,对着床上的女儿默默垂泪。那女儿刚出生十天左右,瘦瘦弱弱的,小胳膊小腿,眉眼跟母亲一般无二,因为得了黄疸,全身从上到下像被刷了一层浓浓的黄连水,黄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苦。

她叫尤丽丽,憔悴的面容掩盖不住她眼角的风情,平常衣衫下的身段依然苗条有致,根本看不出来是刚生下孩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无不传达着两个字:精致。这是个精致的女人,不仅长得精致,活得也精致。

尤丽丽的女儿名叫尤琳。现在尤琳生了病,虽然医生说新生儿几乎都要不同程度地有些黄疸,但尤丽丽无法原谅自己,一切全因自己疏忽才让女儿小小年纪便住了院。

尤琳每次照蓝光灯,尤丽丽一定要守在门外,即使医生告诉她可以回病房休息,结束了自有护士专门送回;她给女儿用的一律是超市里卖得最贵的尿不湿,病房里其他孩子使的那种旧衣服改成的尿布,她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就算她银行账户的余额早就变成了四位数,正极速向三位数甚至两位数靠拢;每个夜晚她定了不下七八个手机闹铃,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摇醒女儿给她喂奶,生怕她有一秒钟的饥渴。

病房里前来照顾孙子孙女的大妈们让她保重身子,那个自称“山坳海沿子”的便是其中之一,她们无不好心劝解说如果大人熬垮了,孩子也一定照顾不好。听这些话时,她眼神不离自己的女儿左右,以沉默微微点头回应,但过后依然像战场上最勇猛的斗士般我行我素。
尤丽丽发誓要把全世界最好的爱给女儿,因为她不能让女儿重复演绎自己的人生。

2

一想起母亲,尤丽丽心里便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如同三九酷寒天里未着片缕坠入万丈冰窟,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热气。

她母亲尤维达出身于林城望族,年轻时与丈夫黄启发因家族利益而结合,但性格迥异未满一年就离了婚。因此,尤维达对黄启发心存怨怼,继而“恨屋及乌”,顺便也恨透了天下男人。
母亲让尤丽丽印象最深刻的三句话之一便是“幸亏你是个女儿,如果你是个男的,我才懒殆管你,你是生是死与我没半毛钱关系!”

这一次因为尤丽丽不听劝阻,执意要生下尤琳,让母亲大发雷霆。她临盆前一周到尤维达的别墅讨要生活费(尤丽丽怀孕后便辞去工作,生活上一切费用均需母亲支付),她不顾女儿挺着大肚子,仍如以往地将厚厚的一沓人民币撒了一地,让尤丽丽一张一张捡回来,捡到手里的才能带走。

说完母亲气势汹汹地转身上了喽,高跟皮鞋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的“得得”声,犹如一柄巨大的铁榔头狠狠砸在尤丽丽的面颊,把那里仅存的一丁点尊严毫不留情地敲落在地,让它碎如齑粉,随风飘散。

她心中早已五内摧伤,又不敢过于悲痛,因为预产期近在眼前。虽然这次母亲没要求她像以前那样跪着去捡钱(她实在跪不下去)。但尤丽丽心里明白,自己在精神上永远是母亲的奴隶。
她又想起母亲说过的另一名句。那是她鼓足勇气向尤维达坦白自己身怀有孕的下午,她告诉母亲自己不得不辞了工作安心养胎。尤维达怒不可遏地指着她的鼻子啐道:“不工作就不工作吧,反正你去做鸡都没人要!”

尤丽丽不是没想过抗争,有一次她狠下心决定离家出走,去找父亲黄启发。她永远忘不了,那天的雾很浓,整个世界白茫茫的。尤丽丽走出家门,跨过天桥,背着书包顺着公路边哭边走,渐渐湮没在一片白色里。但雾气尚未飘散她就回来了,因为在路上她听人说起,黄启发早就死了,即使没死也不在林城,可能已经移民国外。

那一年尤丽丽十七岁,从此再未拂逆过母亲,直到她坚持要生下尤琳,并把她抚养长大。
她下定决心要把吃尽了精神血肉的“毒蛇猛兽”消灭干净,像《国际歌》里唱的,打碎母亲给自己脖上套着的那副无形枷锁,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尤丽丽计划和女儿相依为命,不再接受母亲经济上的救助,也不再忍受她精神上的侮辱。

只是未料及“第一次放飞就遇上下雨”,女儿出生不久得了黄疸,让她手忙脚乱,更重要的是早已囊中羞涩。

为了女儿,她只好向命运低头,趁女儿睡熟了从医院出来,再一次扣开了尤维达别墅的大门。
母亲仍是一脸鄙夷地不给好脸色,拿出钱包将钞票随手撒向身后,再一次说出让尤丽丽永世难忘的话来:“妄想生下女儿栓住男人的心,可笑;企图依靠男人摆脱我的控制,幼稚!以前是要去找黄启发,现在是要嫁给张云海。可惜,男人没一个靠得住!哈哈……”

尤丽丽跪在地上,爬着一张张把钱捡起来,对母亲一针见血的揭开自己的伤疤毫无回应。

确如母亲所言,她执意生下尤琳只为挽回张云海的心,因为只有如愿嫁给张云海,她才能永远不再来这幢阴暗的别墅。

谁知,她错误地判断了和张云海的关系。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地球,张云海是月亮,任凭他东升西落,总会围绕自己。没想到她对张云海来说只是地球之于太阳,地球定是一刻也离不开太阳的;地球却仅仅是太阳八大行星的其中之一而已。如果喜欢,随时可以让它跟冥王星一样,从行星行列里除名。

对此,张云海半点也不觉得可惜。

3

张云海是林城赫赫有名的画家,比尤丽丽整整大了三十岁。母亲曾经嘲笑她就算要嫁给男人也不必这么委屈自己。

尤丽丽却对张云海十分满意,因为他从一开始便像宠女儿般宠着自己,买花、请客、送礼物不在话下,特别是和他在一起,每次张云海有饭局一定要等着尤丽丽到了才点餐,不管客人多重要;席上不顾别人的讶异目光,亲自夹了尤丽丽爱吃的饭菜,吹凉了再送到她嘴里。

他给了尤丽丽从未体味过的温柔。她想和他结婚,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相濡以沫。直到那天尤丽丽甜蜜地告诉张云海自己怀孕了,催促他早点和老婆离婚。张云海没好气地质问她为什么不做好防范措施,是不是预谋已久,拿孩子要挟自己?尤丽丽听了甩手而去,可这一次张云海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低声下四追上来求她,甚至事后宣扬她是个工于心计、虚荣伪善,假装“小白兔”的心机婊。

尤丽丽赌气要生下孩子,做一个伟大的母亲,堵住尤维达的嘴,让张云海一辈子后悔。
每晚临睡前,她强制自己在厚厚的笔记本上写下一句话:“我要做世上最好的妈妈!”这几个字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每一划均是重达千钧。写在纸上,也深深刻在她的心头。

时光荏苒。笔记本亮粉色的封皮变得灰暗无光,纸张也早已泛黄,但写在上面的字却越积越多,尤琳也出落成美人坯子。

在她十岁生日那天,尤琳不经意翻出来笔记本,发现上面已写了三万多字,内容是不断重复的十个字。她感动妈妈的付出,扑进尤丽丽的怀里号啕大哭,末了红着眼眶抽泣着亲吻尤丽丽眼角新添的几道鱼尾纹,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自己也会永远爱妈妈。

从这一天开始,每次尤琳闹小孩子脾气,不肯写作业或者不爱吃饭,尤丽丽总会把笔记本摔在她面前,不必多言一语,尤琳自然乖乖听话。

只在一件事情上,尽管尤丽丽拿出杀手锏,甩出笔记本,尤琳依然固执己见——她想学画画。
尤丽丽不愿女儿学画,张云海就是个画家,但他欺骗了她的感情,他罪该万死,画画的也没一个好东西。尤丽丽坚持女儿必须听从自己的安排,好好练钢琴,长大了做个郎朗、李云迪之类的钢琴演奏家。

她是她妈妈,一切为了女儿好。

尤琳连腮带耳地通红,抓起铅笔“刷刷”画了个母亲的速画像,果真惟妙惟肖。“妈妈,我们老师说我绘画的天赋极高,不学这个可惜了。再说我根本不喜欢钢琴,我……”

话未说完,尤琳忽然感觉眼前一黑,“啪”地一个耳光狠狠抽在自己脸上,那半边脸瞬间火辣辣地疼。她瞪大了眼珠,不敢相信那个在笔记本上写了三万个“我要做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的尤丽丽竟会动手打自己。

“混蛋”,尤丽丽似乎被恶魔上了身,声音像从地狱深渊刮上来,带着一股子冰冷,让尤琳不禁浑身哆嗦不止,“我辛辛苦苦养你,你就这样红口白牙地反抗我吗?我省吃俭用供你读书,样样比别人好,件件较他人强,你怎能如此任性,不听我话?”

即使尤琳立刻承认自己错了,愿意放弃画画一心练琴,仍难平息尤丽丽的心中怒火。她拿出一本新的笔记本,让尤琳在上面不断重复写着“我要听妈妈话,我喜欢弹钢琴!”,必须写满一千遍。
尤丽丽说这是一种心理暗示,无论是谁,只要写上一千遍,绝对会发自肺腑地爱上钢琴。

那一晚,尤琳写了个通宵,一直到凌晨五点方才结束。

经此以后,尤丽丽每天最幸福的时刻,便是晚上坐在灯下听着女儿“叮叮咚咚”地练琴,看着一双小手在黑白键盘上下翻飞,她心中升起一种回味百遍也不厌倦的满足。

4

自从四年前女儿开始在林城最好的双语小学就读,尤丽丽有了更多时间。她本可以靠着尤维达每月的供给不咸不淡地生活(虽然到母亲那里拿钱的场面每次都极为尴尬),但还是听从了尤琳的劝告:找点事做。

但从进了第一家公司开始,她隔三岔五更换工作。有的她嫌累,有的她嫌长舌妇多,有的只因上司是男性。这些年里,也不是没有优秀的男性追求自己,甚至不在乎她单亲母亲的身份,愿意和她共同抚养女儿的也大有人在。

只是权衡再三,尤丽丽最终都一一拒绝。因为她认同了尤维达的那句名言: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越来越像尤维达,脾气、性格、行事方式,甚至脸上皱纹的纹路竟也和三十二岁的尤维达一模一样,除了不像她那样腰缠万贯。不过尤维达越来越老,住进疗养院的时间越来越多。这是尤丽丽想起母亲时,唯一值得开心的事情。

尤丽丽从上班开始的第一分钟,就抱着电话打个不停。

“喂,班主任徐老师吗?我是尤琳同学的家长,我想问问她最近在学校表现怎么样?挺好的是吧?请您放心,我一定积极配合……”

“张校长,我是四年三班尤琳的家长,我女儿学习钢琴很久了,如果学校里有什么比赛之类的,请您一定留心推荐尤琳参加。”

“王老师,我知道您是五年级的语文老师。我女儿现在四年级,明年有可能分到您班上,请您一定严加管教,是……我明白是随机分配,不一定在您班上,其实是这样……五年级的每个老师的电话我都打了一遍……”

不出三天,尤丽丽又失业了,哪家公司也不愿意要一个只打电话不干活的员工。但尤丽丽不在乎,毕竟女儿最重要。

她去参加尤琳的家长会,徐老师破天荒没有邀请尤丽丽介绍培养孩子的成功经验,却让别的家长发了言,这让她很不舒服。事后询问得知,这次家长会的主题是意志力,表扬的是那些具有顽强品格的同学,清一色的男孩子。

“意志力,意志力……”好几天尤丽丽嘴里一直不停念叨这三个字。

尤琳病了,早上还没起床就觉得头疼难忍,量了体温竟然高烧三十九度五。她央求母亲给自己请一天假,在家里好好休养。尤丽丽斩钉截铁地断然拒绝,一把将她从床上拉起来,胡乱套上衣衫非要尤琳按时到校。

尤琳颇觉无奈,又不敢反抗母亲,只得强制忍着去了学校,勉强坐在教室里,感觉自己像是被关在八卦炉里的孙悟空,三昧真火从骨髓里往外炙烤,浑身火烫,连血液几近沸腾。
所幸徐老师发现异常,及时送她入院。

“徐老师,求求你,我妈妈来了千万不要责怪她让我抱病上学,否则……”尤琳烧得所有眼泪早已化为蒙蒙水汽,却仍不忘紧紧攥着老师的手,苦苦哀求。

“尤琳妈妈,你女儿发高烧仍坚持上学的品质可贵,她的坚强意志真是同学们的表率,下一次家长会一定请您届时发言。”病房里徐老师握着尤丽丽的手,一脸诚恳地说。尤琳听了,欣慰地努力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终于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尤丽丽却眉开眼笑,揽着徐老师的胳膊一刻也不肯放,“徐老师,您虽然是个女老师,但眼光绝对犀利。其实我在教育尤琳可谓呕心沥血,上次家长会您说到意志力,我敢打保票,别的同学有的我们一样不缺,下次家长会我将把自己的经验向各位家长无私分享。”

徐老师离开病房的瞬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身后的尤丽丽正对着躺在床上的女儿滔滔不绝。

5

疾病像阴曹地府派向人间的“勾魂使者”,在各个角落游荡寻找猎物,不问你是男女老幼,富有或者贫困,只要被它看上,谁也躲不掉,要么被它打倒,要么把它打倒。

不久,尤维达大病了一场,保住了性命,却落了个半身不遂,只能永远躺在床上。作为唯一的亲人,尤丽丽到医院去看母亲。见到她油腻腻的身躯如今像一块没人要的肥肉萎顿在病床上,尤丽丽心里顿时激动万分。

那个打过她、骂过她、侮辱过她的母亲,现在嘴里只能发出类似“咿咿呀呀”之类毫无意义的音节,她的眼睛不再像择人而噬的眼镜蛇吐着的红信子那样让人不寒而栗,倒像翻了白肚的金鱼那毫无生机的灰暗鳞片。

她兴高采烈地把母亲接回家,终于等到偿还尤维达大恩的这一天。尤丽丽像第一次捕到猎物的母狮,不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兴奋地三天没睡个安稳觉。

“哎呦,我的亲妈唉,天可怜见的 ,一辈子争强好胜的您怎么就瘫痪了呢?连话也说不了一句,真是……”尤丽丽坐在母亲床边捏着手绢故意慢条斯理地擦拭眼角。

她辞退了母亲原先的佣人,对外宣称要亲自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头几天,来家里看望尤维达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看见尤丽丽给母亲端茶送水、擦身梳头,一副母慈女孝的温馨画面,引得人人赞叹不已。

没多久人来得少了,尤丽丽对母亲也不再上心,翘着二郎腿在客厅看着韩剧嗑瓜子,吐了满地瓜子壳。任由尤维达在房内“呜呜哝哝”叫了她足足二十分钟,她才悠闲地迈着步子进来。

“……连话也说不了一句,真是大快人心呢!”尤丽丽忽地仰着脖子放声大笑,笑得眼泪流了一脸,“我的好妈妈,你也有今天?怎么,你要喝水?”

尤维达用那支勉强可以活动的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几张便签纸。她口不能言,幸好尚能通过歪扭七八地写几个字来表达自己。尤丽丽把纸笔丢过去,只见尤维达斜着眼睛,费尽全身力气写下几行字来,早就累得满头汗珠,“呼呼”喘着粗气。

“丽丽,我承认以前对你要求苛刻,但我没几天可活,我把所有财产留给你,求你念在你我母女一场,让我安安稳稳地过去。现在我想喝口水……”

尤丽丽盯着看了半盏茶功夫,期间未发一语,忽又径直出门倒了满满一杯水回来,面无表情地站在母亲床头。“想喝水呀?”她突然阴森森狞笑着,把整杯水一下倒在地上,“去捡回来,捡啊,捡到多少就喝多少,捡不到一滴也喝不成!”

一个月后,母亲去世,尤丽丽突然觉得生命中好像少了点什么,举行葬礼的那天哭得昏过去三次,前来吊唁的宾客无不叹息她竟孝顺如斯。

6

尤丽丽过上了富家太太的日子,每天逛街、打牌、做瑜伽、听昆曲,她原本是个精致的女人,如今有了条件更要变本加厉。

但有一点让她坐卧难安,即使定期去美容院保养,涂抹最名贵的化妆品,每天坚持运动,却依然掩盖不了风吹在脸上留下的痕迹,那里的细纹早已密密麻麻,原本只是笑得厉害了才现身,如今却是个个不甘寂寞,争先恐后占据最有利的位置,生怕去得晚了便要错过紧张的剧情。

她又老了七岁,尤琳也长成了十七岁的大姑娘。她们早就搬进尤维达留下的别墅。那别墅上下三层,却只住了母女两个,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尤丽丽坚持自己照顾女儿,一个佣人也没再请。有时候,读高中的尤琳周末会邀请朋友来家里住上几天,她们初时无不艳羡尤琳家的大房子,但只要见了尤丽丽一面,绝不会再来第二次。
“刚才吓死我了,你妈妈走路怎么没声啊?”又一个周末,尤琳带同班同学小娟回家。她才读高一,却已经换了三所不同的高中。小娟是这周尤琳到了新学校刚结交的好友。小娟是个开朗的姑娘,只听她“咯咯”笑个不停,竹筒倒豆子似的继续道:“你妈看我一眼,我便心头一寒,全身冷汗。”

“我妈妈就那样,不过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尤琳微笑着说。

看着监控器里女儿和同学躺在床上闲聊的画面,尤丽丽欣慰地点点头,果然没有白疼女儿。她瞒着尤琳在别墅每个角落全部装上了隐蔽式摄像头,因为她不能容忍女儿哪怕有一秒钟消失在自己的监控里。甚至她以无偿捐赠的名义,给尤琳念书的每家学校全装上了这种摄像头,仅仅为了任何时刻都可以看到女儿的任何举动。

“琳琳,你画画真有天分,我学了三年还不如你几天画得好。”监控里小娟突然冒出老的一句话使得尤丽丽一个激灵,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嚯”地一下站起来,紧紧凑在屏幕前屏住呼吸,只听女儿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我告你个事,你别乱说啊,其实我的生父是个画家,我这应该算遗传。嘘……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我在跟你学画画。她一直想把我培养成钢琴家,但我对钢琴没有半点兴趣,幸亏我妈不懂钢琴,这些年我只把三五首曲子弹得熟了,每晚方能勉强蒙混过去,哈哈……”

尤琳的笑声刺入耳膜,让尤丽丽一阵眩晕,感觉身边好像刚爆发了一场地震,把整个世界震得完全颠倒过来。

她出离了愤怒,女儿的欺骗把自己烧成了烟,弥漫在整个别墅里,吞噬者一切,触手可及之物无论是花瓶、茶杯,还是电视机、古董屏风,眨眼间均化为碎片。

“说,为什么要骗我?”尤丽丽如张牙舞爪的噬人罗刹,一把拖过尤琳让她跪在客厅的碎玻璃上,小娟哪见过如此场面,早吓得连喊带爬地逃了。

“我不是你的玩物,我有自己的思想。”一片殷红从尤琳的双腿间缓缓扩散,美得像一朵妖艳无比的花。

“玩物?不是我含辛茹苦养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尤丽丽抖衣乱战,哀天叫地。

“别以为我不知道,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你为了让人夸赞你是百年难求的好妈妈,夏天故意不给我的房间开空调,冬天半夜把暖气关掉。为的是让我生了病,你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你无微不至的母爱。十岁的时候,班主任徐老师只是家长会上表扬了几个意志坚定的男同学,你就故计重施,大冬天里竟然半夜吹冷风让我得了高烧,不管我的死活非要赶我去学校,只是为了一个家长会上表现的机会。”尤琳倔强地昂着头,和母亲的眼睛对视着,毫不示弱。

“你!你胡说八道,我岂是这般恶毒的女人,我可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尤丽丽被女儿揭穿面具,语无伦次地狡辩。

“那外婆呢?她生生被你气死了……”尤琳双腿流的血更多了,却似乎没感到丁点疼痛。

“你……”尤丽丽指着女儿,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

“还有,十五岁那年我离家出走,哭着去找张云海,是你让人半路截住我告诉我他早就死了。你继承了外婆的财产便想尽办法让张云海在林城混不下去,不得不远走他乡,躲到国外。你怕我因为喜欢画画,有一天会去找他,对吗?”

“我……”尤丽丽瞬间变成被日光晒蔫了的花,像被抽离了灵魂般萎顿在地。突然一声尖锐的警笛在门外响起,犹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狠狠划在尤丽丽和女儿之间,把二人分离在距离极近却彼此隔绝的两个不同世界里。

“尤琳!”小娟和三个警察的身影倒映在尤丽丽灰暗的瞳孔里,她听见一个女警察冰冷冷的声音说:“尤丽丽,我们接到报警你虐待子女,请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叫救护车!”尤丽丽指了指尤琳膝下的一片红,那片红色如同一道汹涌的血浪,一眨眼把她吸入漩涡中心,把她向无底的深渊拖拽着、纠缠着,她不能呼吸,双手乱抓,大叫一声“救命”便晕倒过去。

7

又一个林城杨棉纷飞的季节,又是天地一片白的春夏之交。想想十七年前,同样是在这林城医院的病房,为了给新生不久的女儿治疗黄疸,她心惊胆战地过了七八天。

不同的是,上一次她在新生儿科,这一次却是在精神科;上一次她是家属,这一次却是病患;上一次她风华正茂,这一次她已提前跨入日暮残年。

尤丽丽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了。住院的这段时间她给尤琳写了很多信,每封无不忏悔着
自己过往的种种不是,同时也希望女儿能够原谅自己,一切从头开始。

“这一次,我一定会做一个真正的全世界最好的母亲”,信的结尾尤丽丽都要赌咒发誓这样一句。
与此同时,她广托亲朋好友介绍美术老师,宣称高薪聘请,待遇优厚,并将家里的钢琴捐给了红十字会。

终归是血浓于水,半年后尤琳回归家庭,继续和母亲相依为命。

尤丽丽请到家里专门教女儿画画的美术老师年近半百,思想前卫、画艺精湛,气宇不凡、风度翩翩,是林城大学美术系教授。尤琳和他一见如故,废寝忘食地学画。

看着监视器里女儿和老教授举手投足间那欲盖弥彰的暧昧,尤丽丽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冷笑。

第二天,尤丽丽以现在林城杨棉太多为借口,买了一张飞机票到南方度假去了,只留下女儿尤琳在家继续跟老教授好好学画。

作者注:本篇题目取自“母仪垂则辉彤管,婺宿沉芒寂夜台”,意思是母仪天下光耀史册,本为歌颂母爱之名句。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辉彤管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aizjx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