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范黎生的时候,是在那个神圣的布达拉宫。
我以为除了盛颀,我再也不会像冥冥中注定的那样遇见一个人。我和所有的朝圣者一样,三步一叩首,来到了那个收容世人信仰的地方。
范黎生却不像那些毕恭毕敬的信徒,他只迈过那些人,一步一步仰首挺胸的将我们这些人甩在身后,独自走在那远离人群的路上。他与我擦肩而过,白衣拂过我右肩的背包,我见他俊朗的侧颜,被午后的阳光照耀得楚楚动人。我那时觉得,他这样的人,像是有光芒围绕,才值得神灵的眷顾。
我住在山下的旅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的捧着《圣经》,不知是懂还是不懂,喃喃自语,一会看天,一会看云,好像只要一抬头,他们便都成了圣人一般。有的抱着吉他,日日坐在街头吟唱着“她住在南方的小镇上”,而他自己,则坐在北方的小城里,慢慢消耗才华。有的人,手捻着佛珠,穿着像是圣灵一样受人尊敬的服装,踱步在街头巷尾,不知她们是想教化众人,还是想伪装自己不堪入目的灵魂。还有的人,日夜坐在房中抄写着供给佛寺的经文,白纸黑字,笔笔生辉。而范黎生,他只穿梭在人群里。
他说,嫇嫇,你可见过这里的日出。
我站在他房间的窗口外,看着他舒朗眉眼,单手支开窗户,望着我。
我说,没见过。
他淡淡的笑,我也没有。
后来我们便去了山顶,守着日出。
范黎生看着缓缓升起的太阳,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太阳。我裹着厚重的棉袄,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子,看着他说道,范黎生,你傻吗?这世上只有一个太阳,有什么干净和不干净的区别吗。
他转头看我,见我慢慢流到嘴边的鼻血,慌了神。
他带我去了医院,医生像看傻瓜一样的看着我们,对范黎生说,你不知道你女朋友有高原反应吗?还大清早的带她去看日出,这里是什么样的温度,你傻吗?
鉴于范黎生一天内被骂了两次傻瓜,于是我看到他眼里有了微微的怒火,似乎也忽略了医生嘴里的称呼。医生走后,他用燃着怒火的眼神看我,我忙吸了吸鼻子,将塞在鼻子里的药往后仰了仰,对他笑道,我不是故意流鼻血的。
他不依不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高原反应?
我想了想,说,因为我也想看日出啊。
他愣了愣,我就知道他需要我这样的回答。那光芒万丈,是个很棒的理由。
其实我不喜欢西藏,不喜欢它像冰刀似的天气,不喜欢它日日传来的祷告声,不喜欢它带给我的高原反应,不喜欢那群藏民身上安静纯粹的灵魂,不喜欢受万人敬仰的布达拉宫,更不喜欢大清早的日出。
可我喜欢范黎生。
他问我,嫇嫇,你为什么会来西藏?
我正塞在嘴里的葡萄突然变得酸涩无比,我皱着眉头咽下去,说,不知道。
为什么吗,因为那个叫未嫇的女人不喜欢西藏,所以她来到了这里。将种种的不喜欢,狠狠种进心里。多么矫情的理由,她怎么可以告诉范黎生,让他看轻她的信仰。
直到有一天,清晨的时候有人来敲我旅馆的门,我打开门却看到一身风尘仆仆的盛颀。
我揉了揉眼睛,想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然后就听见他的笑声,他开口叫我,嫇嫇。
在确认了不是做梦之后,我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只恨我力气太小,没能将他的嘴角打出血来。然后“啪—”一声关上了房门,靠在门上,不再理会他。
我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他说,嫇嫇,我错了。
我在门后讽刺的笑,盛颀,你怎么会错,错的人是我,是我未嫇。
他沉默,却一直没有离开。
我和盛颀交往四年,是在最美好的大学生涯里。他说,嫇嫇,以后我们一起去西藏好吗。我摇摇头,斩钉截铁的说,不要,我不喜欢西藏。他笑,是了,你最不喜欢那种地方。那毕业了我们一起去马尔代夫。我点点头,好。
后来他说,嫇嫇,我要去北京了。我想圆我的梦。
我将装在口袋里攒了很久买来的机票撕成粉碎。十分有骨气的看着他,仰头道,好。
毕业后的三年里,我辗转各个城市,唯独没有去北京。
如今他回来了,带着满身荣耀,圆了他的梦之后想圆他的人生。
他说,嫇嫇,你不能原谅我吗?
夜晚的时候,我终于打开门,看着衣衫单薄的他,说,盛颀,你不明白吗,你选择了面包,而我选择了爱情。
我咧嘴淡笑,你现在功成名就,何必再来找已经被你丢掉的衣服。
他从怀里拿出两张机票和一个紫色的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的砖戒闪闪发亮,而我却看着那两张机票没出息的哭了出来。
他抱住我,说,嫇嫇,让我重新照顾你,好不好?
我紧紧的抱着他,像是抱着我一去不复返的爱情。我说,盛颀,忘了我吧,我不爱你了。
冷风灌进我的胸口,令我清醒无比。而后我看见范黎生房里的灯因为我最后的一句话熄灭了。
一个星期之后,盛颀走了。
但我的高原反应不减反增,人越来越不舒服。
范黎生端着热乎乎的白粥来到我房间,说,既然这么不舒服,为何不离开。
我看着他干净到发光的衬衣,接过他手里的白粥,默默无声的喝了起来。他照顾我到夜晚,要走的时候他说,嫇嫇,西藏不适合你。
我抬眼看他,心想你是在给我下逐客令吗,但是可惜,西藏也不属于你。所以要走要留,只有我未嫇可以决定。
我倔强的站起来,送了他出去。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向医生讨了很多对抗高原反应的方法。我喝了最咽不下口的酥油茶,床头多了很多维C、肌苷片和复方丹参片。
等到我治好了高原反应,范黎生却过来告诉我说,他要回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想起了三年前和盛颀的告别。一种无名的恨意窜上心头,却又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我想这种时候我不该像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样痴痴的说我等你或者我跟你走,我需要我这个年龄该有的矜贵和骨气,就像盛颀走的时候那样的脖颈高仰。这才是我未嫇。
可是当我准备说再见的时候,他张开了他金贵的手臂,将我圈在怀里,声音像温泉里的水一样荡漾在我的心口,他说,嫇嫇,你会等我吗?
那一刻我特别想疯狂的点头说我等你,可是我没有,我将那份兴奋到抓狂的情感,汇成一个字。我说,好。
可是天知道,那一个字我说的有多用力,多认真。
他笑了。
就像布达拉宫清晨屋檐上的凌露。
就像西藏最高的山峰上的那团白雪。
就像《怦然心动》里的那句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就像沈曾植的那句蓦然黑风吹海去,世间原未有斯人。
就像我以为,他说的等,就是他一定会回来找我。
可是两年,他没有再联系我。我已经习惯了西藏的生活方式,在这里找了份摄影的工作,日日见到慕名而来的朝圣者,却没有再见到他。
我可以凌晨爬上山顶去守日出了,不会再流鼻血。我可以自己煮出热乎乎的米粥。我可以大步流星迈过人群做我自己的信徒。
我不知道范黎生去了哪里,他有着怎样的工作,有着怎样的生活。我悲哀的意识到,我对他一无所知。当我敢于面对这一点的时候,我辞掉了我的工作,回到了我的家乡。
那个承诺等待的未嫇,不愿再等了。
我还是做回了摄影师的工作,每天奔波在各个地方,不再抗拒北京,也不抗拒西藏。我想,这世界的所有角落,没有能再令我想要逃避的了。
这是我一个人信仰,不是吗。
又过了两年,范黎生寄来一张请柬。他说,嫇嫇,我要结婚了。
我拿着请柬,看着上面写着的两行字:范黎生,顾盼。永结良缘,百年好合。
顾盼,顾盼生辉,多么光彩耀人的名字。
范黎生,你终是像那玛布日山上的太阳,在我触不可及的地方散发着万丈光芒。你连同你的信仰,丢在了那个叫布达拉宫的地方。
八月三号的那天,我再次去了西藏,那里晴空万里,像是对我最热情的迎接。
我拍了很多日出的照片,集成一本相册,寄给了远在巴黎的范黎生。
我说不出祝福的话,却也说不出狠毒的话。
他曾是我一个人的太阳,现在,我将这份光芒还给他。玛布日山上冉冉升起的太阳,照耀着整个布达拉宫,也照耀着世人满腔信仰。
明日依旧。
对我未嫇来说,却是世间不再有斯人。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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