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每年的大年三十儿,回老家贴对联,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父亲退休以后,和母亲移居到了县城,远在国外的妹妹为他们买了一套房子,觉得父母辛苦一辈子,为我们姐弟三个操劳,该到享福的年龄了。况且老家在秦岭脚下,交通不很方便,从长远看,随着父母年龄的增长,需要生活更方便一些。老家的冬天太冷,取暖设施有些跟不上,县城的条件显然比老家要好,离儿女也近,照顾起来更便宜些。
父母倒也没有太多意见,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从感情上来讲,不舍是肯定的。但父母遵循的原则是不给儿女添麻烦,听从孩子们的安排,进了城,住了单元房,也算换了个新环境。某种程度上,他们竟然还有些向往,从心底不怎么排斥。
这样搬家倒也没有费多大事,2011年圣诞节前夕,借着妹妹从国外回来探亲结婚办酒席,顺理成章的,父母搬了家。家里从家具家电到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全部都是新买的,母亲只收拾了父亲的衣物和随身用品,搬了老家的几盆花,就算挪到了新家。
他们的卧室带一个向南的大阳台,是三间房子里最宽敞的,其余两间分别是弟弟妹妹的,一间布置成妹妹的婚房,比起他们住的那间,要小一些。父母在妹妹到家的前一个周,开始买菜生火做饭,到妹妹带着妹夫回家的时候,俨然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暖气烧得暖和,父亲赞口不绝,说在农村受冷受了大半辈子,终于住上了有暖气的房子。家里经过母亲的不断布置收拾,已经有了浓浓的家的味道。
搬家后第一年过年,母亲要求回老家,理由是舅舅家都在农村,过年来往拜年不方便,为了照顾母亲的情绪,我们同意了。购置了充足的年货,装了满满一后备箱东西,我和老公开车,我们在腊月二十八,一起回到农村老家。
因为离父母搬离老家的时间并不长,家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空气中还是父母生活过的味道。我们打扫了里里外外的卫生,晾晒了被褥,生起了炉火,厨房冒出了一缕炊烟,我和母亲系着围裙,开始为过年做准备。
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吃过早饭,父亲就张罗着去商店买红纸,买墨水写对联了。他在院子里支起桌子,找出刀片裁纸,大门的,房门的,厨房的,大小不一,内容各异。先裁好纸,顺次摆放整齐;然后找来一个作业本,拟写内容;再然后拿一个缺了口的碗和好墨汁;最后不知从哪找来一支毛笔,开始一笔一划的写对联。父亲做这些事的时候,老公和小弟在旁边给他打下手,儿子刚刚满一岁,在地上围着桌子跑来跑去的,浓浓的年味就在父亲的笔墨中随着横竖撇捺被晕染开来。
父亲写对联的时候,我和母亲依然还在厨房里忙碌着,炸丸子,炸鸡肉,熬冻肉,蒸粉蒸肉,蒸八宝饭,蒸包子,总之有做不完的好吃的。想起没有成家以前,确切讲是我大学毕业前后几年,每次写对联,都是我给父亲打下手,他拟内容时,有时还会征求我的意见,觉得我是学历史的,能给他一些好的建议,我们父女俩偶尔也会有好的句子出来。父亲在桌子一头,我在另一头,他蘸着墨水,写完一个字,我就把纸向上轻轻拉一下。写完一联,我小心地拿起,放到房檐下晾起来,有时间有风,还要找东西压起来,防止被风吹起来,墨水写的字花了。
现在这些事不用我干了,小弟长大了,他代替了我。他的动作麻利,很趁父亲的心,不时听到父子俩会心的笑声。儿子不懂事在边上捣乱,老公要招呼看着他。
对联还没写完,大门口不断有经过的人,也会有人朝门里张望。不多久,就会有一个巷子的乡亲,胳肢窝下夹着一卷红纸,推门进来,说着客气话,肯求父亲帮忙写一幅。对乡亲的要求,父亲每每是有求必应。他是学校里的先生,在村里人缘很不错,于是,这个拿了对联喜盈盈地出去,一会儿又有人来了,三三两两,络绎不绝。我家院子在大年三十这天,比别家要热闹得多。
写对联是个慢活,不比别的事情。不因过年而全是喜庆的内容,不能千篇一律,要根据各家具体情况确定内容,有个别家里新近殁了老人,还要借机表达哀思之类的,所以父亲在内容上要下一番功夫。写字得一笔一划,着急不得,写完了还要晾干,得等墨迹彻底干了,能折叠起来方便带走了,一副对联才算完工。
院子里的人渐渐多了,父亲会安排我沏一壶茶,端几个凳子摆在旁边,供等待的人坐着喝茶。他常常是忙得连口水也来不及喝,大年三十,大家都等着对联写好了回去贴呢。但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多数时候,都要写到午后一两点,各家吃午饭前。来的人渐渐稀少了,他洗洗手上沾染的墨水儿,坐下休息一会,喝杯茶,又要张罗着贴对联贴门神了。
贴对联前,父亲讲究要“打浆糊”,说商店里买的胶水粘性不好,对联贴不了几天就掉了,一定是用自家麦面打的浆糊,贴起来才结实。我和母亲会把小火炉腾出来给父亲用。他把一个小铁勺放在火上烧热,把和好的面糊倒进去,拿一根筷子使劲地搅,眼看面糊熟了,颜色变深快搅不动了,浆糊就算打好了。
小时候,我还偷偷尝过浆糊,用手指头粘一点放进嘴里,淡淡的,没一点味道。我们这里有句俗话说“猫不吃浆子”,我想,也是浆糊的味道确实太难吃了,以至于馋嘴的猫根本吃不下去,也不屑于吃了。它要吃,就要捞着一条鱼吃吃的,鱼肉可比浆糊有味道多了。又想起《三毛流浪记》里,可怜的三毛因为饿,竟然把一瓶浆糊吞吃下去,肚子撑得不行。如果不是饿,谁会吃这没有一点味道的东西呢!
父亲打好浆糊,准备贴对联,还没等他动手,老公和弟弟已经抢先干上活了,让他闲下来,逗孩子玩。父亲乐的清闲,高兴得看着孩子,听他叫自己“爷爷”。儿子咬字还不清晰,有时没有声音,只是上下牙磕着碰着,做出“爷爷”的口型,惹得父亲哈哈大笑。一眼没看住,儿子的手伸进了盛浆糊的勺子里,两只手上满是黏糊糊的,还往嘴里送。父亲又笑了,说“又来一个偷吃浆糊的!!”
院子里,笑声一阵接一阵,笑声中,贴对联的兄弟俩分辨不清上下联,要叫父亲去帮忙,我兜着两只油汪汪的手,跑到跟前凑热闹,顺便嘲笑嘲笑他们俩。
对联终于贴好了,院子里顿时感觉明艳起来,花园里,矮矮的是冬青,挺拔的是竹子,不低不矮的是母亲心爱的小黄杨,鲜红的对联和绿色的植物相互辉映,把普通的小院衬托得色彩格外分明。父亲在院里走动着,品评着自己的字,哪个好,哪个哪一笔不好。母亲总说他,“没人细看你的字,对联就是个形式。”俩人为此又争辩起来,我们几个孩子谁都不说话,这种架,拉谁都不是,不如不参与,由着他们去吧。
这是搬家后第一年的新年,那么往后呢?
因为长时间不在家里住,村子有事,母亲偶尔回去一次,回来会说,电卡没电了,自来水不通了,这样那样的问题出来了。有时候我夏天回去,想在家里住两天,得用大量时间打扫卫生,疏通电路水路等等。于是第二年过年,当母亲再次提出回家过年,因为飘着小雪花,这个意见被我们一致否决了。虽然父母有心回老家,但实际情况是,家里太冷了,我们几个孩子没有人愿意回去受冻打扫卫生,收拾屋子,也嫌麻烦,在这种情况下,父母被迫同意了。
但到了三十这天,父母坚持要回家贴对联,说一年就贴这一回,这件事是坚决不能省略的。我和弟弟屈服了,本来没同意他们回家过年,心里也过意不去。仍然是老公开车,我和弟弟陪伴着父母,在正午阳光正好时,回老家,开大门,搞卫生,扫积雪,贴对联,放鞭炮,一件事也没有少,又到几个舅家分别走了一圈,一直到午后四五点,太阳过去有些冷了,害怕冻着孩子,我们才返回了城里的家。
再后来,一年又一年,每到大年三十,父母早早就念叨着,回家贴对联。母亲更是老早就把对联准备好了,那幅是街门的,那幅是大门的,那幅是哪个房子的,清清楚楚。父亲自从进了城,就再没有写过对联。过年前,超市,银行,邮局,只要有业务,就会送对联;小区的物业,请的书法家在楼下的小广场免费为业主们写春联。再也不用亲手打浆糊了,双面胶的出现,解决了父亲的担忧,对联贴的牢牢地,第二年要贴新的了,旧的半天撕不下来,父亲又怪贴的太牢固了。
故乡渐渐离我们远去了,可是每年的三十儿,成为我对故乡最真情的向往。随着父母年龄的增长,我们作儿女的,不愿他们折腾这一趟,我和弟弟包揽了回家贴对联的任务,长大了的外孙,在家陪他们。大年初二送他们回舅家拜年,了却他们回老家的心愿。
还是老公开车,我们三个在车上回忆这几年贴对联的事,感慨万千。顺从父母,顺从他们的意思,打扫完卫生,贴好对联,先拍几张照片,通过微信,第一时间发送回去。父亲回微信说:“有些过年的味道了!!”
无论离家多久,这一天,总归要踏上归途。
明年的三十,我想,我还会回去的,我不在老家贴对联,就在回老家贴对联的路上。
那红艳艳的对联里,饱含着父母亲对老家的牵挂和思念,也包含着他们浓浓的乡情。
而对于我,对于我们这些离开家乡,在外落脚的下一代人,又何尝不是?
故乡是什么?
是一个人童年生活过的地方,留下童年最纯真记忆的地方。伴随着时间的脚步,故乡又化为每个人心底的一缕哀愁,一幅山水画,没有人能准确描摹出她模糊的面貌,但她却又以最清晰的印象,深深地刻在每个人的心中,打下难以抹去的烙印,让我们铭记一生一世。午夜梦回,故乡的山山水水,在我们心中又渐渐清晰……
而我,与故乡最深情地联接,就是大年三十,那一幅幅充满年味的对联。
哦,忘不了的故乡,忘不了的对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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