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

三月的黄昏似乎长了很多，也暖和了很多。可以说暖和的都该穿裙子了。我穿着粉色的毛衣和玲子忙活着在太阳斜射的墙根下种指甲花。

玲子的辫子又黄又细，像我家青砖铺成的甬道夹缝里长出来的狗尾巴草。快夏天了，她还穿着一条破旧的大花棉裤。

玲子很瘦，纤细的脖子总让我忍不住想起奶奶家养的那只大白鹅的脖子，但玲子的脖子黑。

玲子的眉是吊梢眉，像戏子专门画的往上挑的细眉，玲子的脸尖瘦，眼睛是单眼皮。其实玲子长得还是有些好看的。

我种指甲花，玲子帮我舀水。

这时邻居婶婶打着毛衣过来看我俩忙活着种花，她问玲子：“玲子，你多大了？”玲子说：“八岁！”“都八岁了，咋还不上学？”邻居婶婶又问。“我娘只让我弟弟妹妹上。”玲子低声说。

玲子走后，邻居婶婶叹了口气说：“玲子命不好，摊上这样孩子多的人家，也怪可怜的。”

玲子可怜，我突然很同情她。

玲子家姐妹多，她父母为了要一个男孩，拼命的生，在我的记忆中，她那矮小也已经不再年青的娘总是挺着大肚子，就像城南旧事中描写的母亲，“黑花丝葛的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玲子的娘生了一个又一个女儿，玲子是第六个。她娘在生第八个的时候终于如愿生下了一个男孩。

玲子八岁了还没有上学，她总是穿着姐姐穿过的旧褂子，脚上穿着大拇脚趾头处破着一个洞的布鞋，布鞋是她大姐做的。她经常提着一只破猪草篮子去给她家养的猪鸡鸭鹅兔子去割草，其余的时候便玩。只去过她家一次，热闹得很。鸡鸭鹅乱飞，猪在圈里哼哼。一不小心脚底下就踩着鸡屎了。不知为啥小四和小五打起来了，小四捞着个扫箒，小五脱了鞋掷她。不懂事的老八一边看热闹一边喊着：“五姐用力掷她，掷她屁股。”“啪！”玲子烦了照他头上一巴掌，老八立刻哇哇大哭。她娘急匆匆地从屋里出来了，骂玲子“你个傻不拉叽的，又打你兄弟了，看我不打你！”玲子拉起我的手就跑。她娘在后面还在骂“死玲子，天黑了都别进家！”玲子说她家每天都打架，姐妹多，免不了争东西计较得失的。

我每天去上学的时候，玲子都眼巴巴的倚在那棵老槐树上，一边说着“小安，放学了我等着你。”一边看着我走远。

放学了，便会看到玲子在我家门口一个人踢毽子。和我一般大的她们都不爱理玲子，因为玲子是文盲不识字。玲子只跟我玩。

玲子不识字但喜欢看画报，她只看插图。看插图时常常全神贯注就入迷了。我把从同学那里借的画报自己看完了再借给她，叮嘱她说：“玲子，可别弄坏了！”“好嘞！”她答应着，兴冲冲的抱回家去看。她有一次一边烧火一边看画报，入了迷，差一点灶屋着了火。她娘一生气把画报扔进灶洞给她烧了。玲子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自己跑集市用积攒的压岁钱又买了一本新的给我还回来。

我突然想教玲子识字，于是用小棍在地上教她写她的名字。玲子一条腿跪在地上一笔一画的认真的描着她的名字。

玲子突然认真地问我：“你的梦是什么？”

我说：“我想当画家也想去旅游。”

玲子说：“我只想上学。”

我看着蓝天下晃动地树枝条，说：“我俩的梦都摇摇晃晃。”

转眼，我读四年级了。

一天，玲子高兴地来我家对我说：“我娘答应让我上学了，她说等我割草把我家那一窝兔子喂大了喂丰满了，剪了兔毛卖了兔毛钱就给我交上学的钱。”玲子的两只眼睛闪着光彩，亮晶晶的，我从来没见她这么好看过。

我也替玲子高兴，希望她割多点草，快点把她家的兔子喂大喂丰满了，卖了兔子毛玲子就可以上学了。

一整个夏天都再没有看到玲子，玲子忙活着割草喂她家的兔子。

偶尔遇到玲子，发现她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瘦，但她咧着嘴笑，很开心的样子对我说：“快了，我快上学了！”

一天黄昏，我放学还没到家就听到从玲子家方向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声音愈来愈大，很多人都匆匆朝她家跑。

我也跟着朝她家跑。

只看见她娘坐在家门口的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边哭着一边说着，玲子想这个秋天上学，她骂了玲子几句，谁知玲子竟然就喝农药了。

“这孩子，这么小就想不开！”很多人都叹息。

玲子走了，就像一朵云，轻飘飘地就飘走了。

我伤心的哭了很久。

玲子走了，玲子摇摇晃晃地梦不知挂在了哪里？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