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剥去深秋残余的温存,岁至凛寒,余晖泼落于山间、镜塘。
林间,隐一荒木,其时值暮壮之年,风雨、岁月无情剥蚀了它的生机,筋骨犹健,然其根已拔离了土,曝露在空气之中,它失去了大地的给养,湿润的水分、高温曝晒、蛀虫侵蚀……,生物、物理反应,无情地加速了其内外的腐化进程,恹恹侧倚着邻木。
生命无常,荒木或罹天灾,亦或人祸,生命被抽空、剥离,只落下空躯壳,此原世间常态,本不该如此叹惋。
但镜塘之上,微风掠过,漾起一圈又一圈涟漪,聒碎了夕阳的倒影,亦摇曳着勃发生命的恣意——荒木之上,菌菇蔚然生长!它贪婪地汲取荒木所剩无几的养分,却也继承了荒木生的希望,肆意张扬着生命的无尽绚丽、灿烂。
或许,于荒木而言,生命的尽头漆暗、寒冽、漫无边界,而菌菇无疑是荒木绝望深处的一簇火,尽管微弱、藐小却无比温暖、光明,予其以生命的希冀,荒木从未如此的想要活着,哪怕苟延残喘、哪怕昙花一现。同时,荒木无时无刻不在流逝着生机,而菌菇却继承了它生的意志与顽强的生命力。
恰若,荒木转生。
一
不知缘何,几年来,家族愈发败落、萧索,陆陆续续传来唁闻、病祸,亲戚也大多疲于生计、四处奔忙,自然聚少离多、人心凉薄。
初春,入眼是一帘柳屏,柳叶若娥眉轻蹙、婉转垂落,那叶的青稚,似在尖儿凝了水滴,如含羞少女眼角氤氲的泪,似落非落。未及细观,便沐着朝阳入了楼,咿咿呀呀念了书。
不觉日上三竿,读书渐入佳境,口袋里静音了的手机振的我肌肉一阵发麻,是父亲,我深吸了口气,我与父亲联系大多在傍晚且多是我主动联系他,只有紧迫之事才能惊得他急电。
“你大伯新近查出了尿毒症,住院了。”话筒那头的父亲有些嘶哑,言语中噙着几许无奈。
“几时的事?”我吃了一惊,旋即反问。
“年后不久。你记得放假后去探望一下他。”父亲叮嘱道。
“好。”我失了言语,思忖了良久。
大伯,是个悲情的人,青年丧母,三十出头,婆娘又跑了,留他与堂兄相依为命,但两人还是纠缠了小半辈子,前几年,才离了婚。不久,伯母遭了车祸、客死异乡,毕竟夫妻一场,料理了她的后事,葬了后山。
好不容易,在城市里扎了根,堂兄也成了婚,一切似乎朝着幸福的轨道有条不紊的驶行……
我唏嘘了一声,天际的思绪拢了拢。
东西走向的楼中央,栽了两棵樱花树,此时日正东南,矮楼裁了日光,斜落于西边那树,树上,青灰枝丫上缀着斑斑点点粉白小花,灿烂、清新,若水墨丹青古朴、素雅。而相去不过三米的一侧,却是另一派气象,阴影如霾裹着树,枝头的花骨朵含苞待放,在黯淡之中,尤叫人心疼。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沈括所言非虚,不过日照替了海拔影响了温度罢了。也许须些时日,那树或将极盛、极繁,绚丽、灿然若年轻的人儿。
二
我见到大伯的时候,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裹着亦一床白被,血色似被无情的白色吞噬殆尽,唯剩苍白。点滴循着右手经脉静默的输着药液,左手则裹着惨白的绷带,那是化疗的伤口。
年尽半百愁容面目上,“沟壑”横生、“杂草”丛生,如荒芜的土地,许久无人打理,听凭风雨肆虐。眼神黯淡,失了焦。
我总觉得他缺了点什么,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后来才记起,他失了锐气,活像一只被拔光了牙的老虎。
见了我,勉强的笑了笑,是苦笑,挣扎着坐高一些,只嘱咐一旁的堂兄倒茶、削苹果,我小心问了病情,嘱他多休养、保重身体,后竟无言。
印象中,天气晴好时,大伯总搬一个小板凳,惬意的晒着阳光,眯着眼笑嘻嘻同我打趣,“晚上我带你睡好不好?”。我总是一口回绝,但他却明知故问且不厌其烦。
岁月悠远,蓦然回首,记忆镜像猝然分崩离析,那个微笑的男人亦随之破碎如镜,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七零八落。
三
再见时,已是初夏。
他小心翼翼捧着新生儿,一如古玩家守着玉珏,亦如溺水者泅着孤舟。
艳阳下,低头逗弄着刚满月的小家伙,眉眼间缀着喜悦,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抚摸小家伙,堂兄些许教训般,“新生儿少接触阳光。”,他如犯了错的孩童,忙不迭缓步檐下。
一如,旧时模样。
记忆中虎豹般锐气依旧全无,取而代之则是求生欲,为了他,也为了她。他从未如此的想要活下去,哪怕苟延残喘、哪怕昙花一现。
襁褓中新生儿安详的睡着,呼吸均匀,白皙、细嫩皮肤之下,细如银针的青色经脉若游蛇,自手心经转细长胳膊蜿蜒入脆弱又强大的心脏,它有条不紊的跳动着,如同旧时的石英钟摆报时,昭示着生命的律动。
她的生命在燃烧,他的生命在冷却。
上帝主持了这场神圣、庄重的生命祭祀,抽走了他所剩无几的生机,移花接木般缓缓注入她的生命中,期间,他没有任何反抗,出奇的安静,默默注视着那个幼小、微弱的生命体,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笑容。
恰似,转生。
尾
仲春,矮楼中央。
昨夜的疏风冷雨,零落了枝头的樱花,散落的花儿密密麻麻铺了一地,黎明后,雨驻初霁,鸟儿哀悼,人们叹惋,一切宛如一场庄严、肃穆、盛大的葬礼。
而另一侧,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刹那间,无声无息地,在阴影中恣意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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