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夜深了,公寓门前仅一盏街灯亮着。
门前那两颗粗壮的梧桐树,从未疲倦,枝干野蛮生长,叶子相互交错,借那束光,外墙与地上映出它们的斑驳。
也照出人的影子...
他觉得这两颗树通人性,刚刚溜进来时,一阵风过,树枝摇曳,那声音仿佛安慰着他。
“你辛苦了一辈子,终于不用再辛苦了,安息吧。
他向身后瞥了眼,四下无人,走进了公寓,停在一楼。未曾想过有一日回自己的家,还需这样偷偷摸摸。
楼道里散落着不少东西,多是他从前捡的杂物,他从地上拾起一沓旧报纸,待会儿有用。
锁还未来得及换掉,也对,他前天才被赶出来,枉费他还带了撬锁的工具。他将肩上的布包一扔,落在地上的动静响彻在整个楼道内,无妨,现在已过凌晨,不会有人因好奇爬下床,打开门看一眼。
他走进屋内,漆黑一片,险些被门口的一张板凳绊倒,他将手里的旧报纸放在餐桌上,佝偻着背一路摸索到洗手间,打开了灯。
站在镜子前面,他望着自己,头发尚未全白,但一道道褶子如刀刻在脸上,耳边传来儿子从前那句形容他的话。
“你这要死不死的老头!”
牙齿突然止不住地打颤,气愤那内心的恐惧,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打开水龙头,先洗脸,再剃胡须,随手扯下一条毛巾,竟拿了条擦脚布,他也不讲究了,抹干净脸后,他整理起衣领,但那领子怎么也捋不平整。
算了,他从左侧裤袋里取出一团纸巾,里面包着几颗药,他不知道有没有用,听人说失眠时医生会开这种药。他用牙杯接自来水,送服了那几颗药。
药效尚未发作,开始在屋子里转悠,他最先去的是儿子那间卧室。
推开门,打开灯,写字台上那台电脑已被人拆走,其他摆设如常。屋子里弥漫着烟味,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总是满着,儿子懒得倒,烟头有时会掉到地上,有次点燃了地上的塑料袋,他闻到刺鼻的臭味大惊失色,冲进房间踩灭了火苗,骂了儿子几句。
早知有今日,还不如那时就不管,让那火烧死父子俩。
他从床上拾起一件厚外套,棒球服款式,儿子冬天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他总觉得薄了点,但和他这种老头子不同,儿子年轻健壮,兴许厚度刚好。他抓起来,闻了闻衬里,试图寻找儿子在世时残留的气息。
闻到了...眼睛溢满泪水,“儿啊,你怎么那么傻。”
几日前,失联一个多月的儿子找到了。几个钓鱼的人在岸边发现一具浮尸,尸检结果为自杀,很快派出所上门带他去认尸。
还未走到床边掀开白布,他已认出了那双运动鞋,瞬间双脚不听使唤,跪到了地上,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他关上灯,走出儿子的房间,去了趟自己的卧室,还未待多久,感觉那药效起作用了,头晕晕的,他迫使自己动作麻利起来,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装点心的铁皮盒,里面放了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算了,他本想离开时捧在手里,但马上他们就会团聚了。
他回到客厅,走到了餐桌前。手颤抖着从右侧裤袋里取出打火机,点火,漆黑的屋内亮起那簇蓝色的电火花,几张旧报纸被点燃,他将其中一张扔到了墙边,那处堆积着废纸皮。
他往客厅中间走去,又点燃了茶几下面的杂物,望着远处燃起的火焰,蔓延的速度远比他想象得快,他躺到了沙发上,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决定要离开这里了,不!是离开这个世界。
二
近乎同一时间,同一栋公寓,三楼沉睡中的女孩也脱离了这个现实世界。
安凝渴望着、珍惜着,每一次在梦里与妈妈短暂的重逢。
梦里的妈妈总是同个样子,站在家中的阳台上,秋风吹起她的头发与裙摆,她眺望着日落,无法察觉到那正在凝视着她的女儿,从不与女儿对视。
但那个夜里,梦境变了...
定格的画面终于向前追溯,来到那一天的清晨。
七岁的安凝从床上醒来,卧室的窗帘已被妈妈拉开,阳光洒到了地板上。她揉着眼睛步入客厅,爸妈已坐到餐桌前。
爸爸洗漱完毕,换上了灰色衬衫,正往嘴里送着最后一口油饼,桌上那杯玉米汁已见底,公文包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用过早餐后,即刻动身。
“今天能别去公司吗?”妈妈双手托着下巴,坐在爸爸的对面,她面前的早餐几乎未动。
爸爸听到这句话,下意识蹙了下眉,这个月来他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
第一次,他临时请假一天,陪妻女俩外出逛公园;
第二次,他请假了半日,带她们去餐馆吃午饭;
如今第三次,他不知如何应对了。
“好!我请假,不然带你去看下医生。”
“你快走!”妈妈突然大吼。
她会这样,并非因为刚刚丈夫提议去看医生,而是那霎时捕捉到的情绪,他说话的语气,他眉头紧锁的微表情,让她感觉自己成为了这个家的累赘。
安凝站在客厅的角落有一会了,先注意到她的是爸爸。他招呼女儿来吃早餐,又对她说了句,“快,去抱抱妈妈!”
话落,爸爸拿起公文包,走到了门口,他想起什么,转身对妻女俩说:
“公司附近新开了家饼房,回来时带点心给你们。”
他留意到妻子最后望向他的眼神,他误解那挥之不去的悲怆是对刚刚发脾气的内疚,全然未觉她已处于情绪奔溃的边缘。
......
早餐后,安凝回到了卧室。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绘本,趴在床上看了起来,两条纤细的小腿悬空,一前一后地来回晃着。
她不喜欢这本绘本,暑假一开始,爸妈带她去书城买了好几本书,其他几本仔细读过一遍,又草草翻阅一遍,若不是腻了,轮不到这本。
内容用英汉双语排版,讲的是一个女孩弄丢了小熊玩具,进入动物园寻找的故事。她看了开头,觉得故事情节甚是老套,便放在了一边。
这次翻到第三页时她就无心看下去了,想让妈妈带她出去玩,仔细一想,立刻下了床,穿上拖鞋,回到书桌前,打开台灯,端正地坐在那里继续看着绘本。
若是刚刚躺在床上看书的样子被妈妈瞧见了,又会被唠叨,“你看看像什么样子,对眼睛也不好。”妈妈每次都是这几句,想到这里,她笑了下。
客厅内,妈妈正坐在沙发上。
身旁是两个文件袋,她控制着自己不去打开,仍时不时会看一眼,这是她的秘密,藏在厨房——橱柜第二层,拿备用碗碟挡住。那是父女俩从不会碰的地方。
打开第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去年九月到今年二月,孕期产检的报告单,她贴上标签,写了周数,一一归纳,再用曲别针夹在一起。翻开时那小生命慢慢孕育的历程,仿佛浮现在了眼前,曾经感受过他的心跳,他的颤动,直到毫无征兆,失去了他。
最厚的那本是孕妇档案,她不忍打开最后一页,里面夹着一张医学诊断建议书,处理意见上冷冰冰地写着六个字。
建议终止妊娠
她打开另一个稍大的文件袋。
里面装着她从前工作时画的图册,这几年服装厂多用电脑绘图制版,大部分是她刚工作那几年画的,她翻开那一页页...有人觉得制版师的工作内容太过死板,不如服装设计来得有趣。但她不认同,看似单调的一张张图纸上凝聚着无数的细节,裙摆在哪里放量、西服的胸襟开到多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她将画册塞回了文件袋里,自问为何连这个也要藏起来?她怕丈夫内疚,当初不符计生政策,为了二胎她辞掉工作,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对原来工作的留恋,但她盼着回去,回到那份她热爱的事业里去。
几个月前,她找了份工作,不过两三个礼拜又辞掉工作。有好几次裁纸样出错时,望着手里的那把剪刀,她恨不得往自己的胸口捅去,接着嚎啕大哭,怪她自己太脆弱,让生活里的负面情绪影响到了工作。
......
那天中午,安凝未能说服妈妈带她出去玩。
午餐时,她丸子汤不喝,青菜吃得太少,香菇炖鸡也只挑鸡腿肉在吃。妈妈唠叨了几句,她才勉强苦咽下几片菜心叶子,茎都留了下来。
“也要吃掉才可以。”妈妈瞥了眼她的碗。
“吃了的话,下午带我去公园玩。”
“不能谈条件!”妈妈一脸严肃说道,马上又自责起对女儿太严厉,“晚点再说,好吗?”
安凝咀嚼着菜茎,一脸不情愿,她知道的妈妈的‘晚点再说’永远没有下文。但那天她觉得自己颇听话了,上午在房间乖乖看书,吃光了青菜,值得这样一个奖励。
妈妈洗碗时,她跑到妈妈身后碎碎念,说上次去公园时排队的人太多,没坐到碰碰车,那时答应过暑假结束前,再带她去一次。
“等爸爸休息了,我们再一起去,好不好?”妈妈搪塞了一句。
“快开学了,就下午去吧,天气也好...”她索性扯住妈妈的裙摆,撒起娇,从前这个招数成功过,但只有在爸爸面前,今天想试试能否对妈妈有用。
“先让我把碗...”妈妈话还没说完,啪嚓的一声,手中的陶瓷汤勺摔到了地上,碎成了几块。
那声音清脆而刺耳,吓住了安凝,不知道妈妈是生气故意摔的,还是不小心,总之她呆住了,小手却还拉着妈妈的裙子。
妈妈将手中的抹布扔到了水池里,摘掉洗碗手套,突然转过身,拽走安凝手中扯住的裙摆,俯下来对着安凝的右手,狠狠抽了几下。
“滚出去!”对安凝吼道。
安凝哭了起来,满腹委屈却一动不动,她不敢离开厨房,不敢说话,她害怕此刻的任何举动在妈妈看来都是错的。
厨房内安静了片刻后,妈妈蹲下来轻拍着安凝的肩膀,嘴里不断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没事了。”为安凝擦去眼泪,全然不觉,此时她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
......
安凝睡得很沉,她完全陷入那近乎真实的梦境里,就在那场梦将要推进时,卧室的天花板传来了剧烈的声响,像是楼上的人用重物不断撞击着地板。
一下!两下!三下!试图借这种信号让警钟敲响。
距离她醒来,还剩一场噩梦。
三
最早发现公寓着火的是住四楼的中年男人,他再度失眠,独居了十几年,却败给了婚后不过一年多的新习惯。
从前睡觉时,常远山的耳边总伴着叶元心的呼吸声。多数时候是平稳的鼻息,偶尔因为疲惫有鼾声,梦呓最少见,印象中仅有一次,那时他搂住妻子,用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脸颊。
如今,她走了,双人床空了一半,他总是睡不好。
那个夜里,他十一点上床睡觉,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无半点睡意,用手机放了几首轻音乐仍是徒劳。他烦躁地掀开被子,戴上眼镜,下了床,抱着枕头和被子走到客厅,索性睡到了那张咖啡色沙发上。
瞥了一眼电视机上方的挂钟,已过凌晨。
常远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放空大脑,总算有了些许困意。
与此同时,在公寓一楼...
火势渐渐蔓延,整间屋子弥漫着浓烟,地上燃起的那团火焰一路烧至窗边,火星飘出窗外,点燃了公寓门前的梧桐树,多亏有风,燃起的叶子很快熄掉了,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
然而片刻过后,风也救不过来了,还成了帮凶,火星不断溅出来,被风吹向树和公寓一楼的各个角落。
树叶焚烧的焦味,透过阳台门缝飘进公寓四楼的客厅。
常远山对那气味极其敏感,过去这些年,他的生活与火颇有渊源。
儿时在农村的老家过冬,父亲总在家里支起一个暖炉,很少用煤,烧些玉米棒子取暖。他每年最开心便是这个时候,知道离过年不远了,那时家里拮据,只在过年那几天才有油荤上桌。八岁那年,父母带着他离开了农村,进城务工,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农村的老家。这些年,他总想回去看看,带着妻子一起最好,偏偏事与愿违,将要成行时,他摔伤了左手。
再后来,他高二辍学,去餐馆打工,从后厨学徒做起。
一次下午,本是餐前备料时间,两位同事偷懒,跑去仓库里睡觉,留他一人在后厨,叮嘱他看好烤箱里的几只番鸭,计时器有问题,不响了,务必半小时后取出来。
结果他忙着忙着忘了,直到燶味飘进鼻子,才想起烤箱里的东西。取出一看,烤鸭的皮皱成了老头的脸,干瘪发暗,鸭脖的位置已经焦掉了,不能要了。
那时常远山刚刚参加工作不久,主厨师傅和餐厅经理都是暴脾气,被骂时他吓得腿止不住地抖,生怕丢了工作。最后当班的三人,一人被罚了五十块,其中一个同事气得要命,下班后趁他换衣服时,朝他屁股踹了一脚。
......
半梦半醒间,屋子里的烟味不断聚集,那气味让他格外怀念,仿如庙宇里的焚香,他从好多年前起,就习惯将那一幅幅画烧给病逝的父亲。
终于,常远山睁开了眼,猛地一下坐起身,模糊的视野里那夜色与从前不同,泛起了火光...很快,他被飘进来的烟呛到了,心想,“着火了?”
“元心!”他下意识大喊,跳下沙发,光着脚向卧室冲去。
打开房门的刹那,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才意识到妻子已不住在这里了,一个月前早已搬走,他在心里庆幸,还好她不在。
他试着打开走廊的灯,发现已停电,摸着黑走到沙发旁边,戴上了眼镜。
“不是家里,公寓什么地方着火了。”他作出判断,脑子里飞快闪过一连串的当务之急,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先做哪一件,使劲晃了晃脑袋,迫使他自己清醒过来。
他拿出手机,先打给消防,很快接通,系统已定位,对方再次确认了位置。在此过程中,他已走进洗手间,沾湿毛巾,捂住了鼻子。
走到家门口,打开大门的一瞬间,楼道里的浓烟涌进屋内,他迅速关上门,眼睛还是被熏得直流泪,起初睁不开,摘下眼镜,用那捂鼻子的湿毛巾擦了擦才好些。
他跑向阳台,将晾着的衣服一件件用蛮力扯了下来,关上推拉门,整间屋子的门窗总算系数关上。方才不自觉地向下望了一眼,卷起的熊熊烈火仿佛要将他一并吞进去。
“着火啦...”公寓楼上传来了一句呼喊声,那人喊第二句时更大声,第三句时慌张失措叫破了音。
他是这时,突然想起楼下住着的安凝,他走进了书房,抓起写字台上的不锈钢镇纸,往地板上重重砸去,一下!两下!三下!
“快醒来!快醒来!”常远山在心里呐喊。
四
梦境继续推进......
在沙池玩耍了一下午后,安凝回到了家。夏末秋初的家里,窗户紧闭着,闷热得令她窒息。
“妈妈...妈妈...”
她一边喊着,向走廊深处走去,推开卧室的门。
夕阳透过窗纱照了进来,那是屋内仅有的一束光。
妈妈一袭藕粉色长裙,身体悬在半空,她长发披散,遮住了脸,麻绳绕过她的脖颈,吊在罗马杆上。
突然,妈妈抬起了头,面容惨白,眼球凸了起来,黑眼珠翻至上睑,她用那狰狞的表情嘶吼着,喊了些什么,安凝却听不到。妈妈拼命抖动着身体,想要发出声音,终于,她喊了出来。
“快跑!”
......
“啊——”
黑暗中,安凝发出一声尖叫,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满头大汗,霎时感觉身体连同整张床被架在了火炉上炙烤,仍在不断升温,呼吸的第一口空气是股怪异的焦味。
她向窗边望了一眼,火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
安凝迅速跑下床,往隔壁的卧室冲去,门未锁,她刚一开门,黑暗中撞到了爸爸身上。爸爸听见她的喊叫声,近乎同时醒了过来。
她紧紧地抱住了爸爸,浑身颤抖着,她开始止不住地流泪。
“爸爸,妈妈她...”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直到发现整个房间,弥漫着的白烟,从窗户的缝隙不断渗入,她停止哭泣,安静下来。
爸爸将她扶到床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站在原地愣了一下,楼下着了火,浓烟在不断升起,他的眼睛被熏得流泪,呛得直咳嗽。爸爸将窗户关上,那窗框都吸了火的热度,变得烫手。
建材燃烧时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感到大事不妙,再这样下去,整栋公寓都会被这火焰吞噬。他拿出手机准备报警,但此时,远边传来了一声又一声沉长的警笛声,越来越响,向这边靠近。
“快走!”他对女儿喊道。
安凝下意识往大门跑去,但爸爸拉住安凝,公寓大门已经起火,他预判楼道内已全是浓烟,父女俩最终躲进了洗手间。
爸爸扯下一条毛巾,打开水龙头,水一簌一簌地冒了几下,便停了,他将毛巾递给了安凝,让安凝捂上。
他自己取下另一条,好在还是湿的。
“不要离开这里,我马上回来!”
“爸爸。”安凝带着哭腔喊到。
黑暗中,爸爸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便离开了洗手间。
他压低了身子,往客厅走去,第一眼,是出于本能的恐惧。外面的梧桐树已经燃起,火星不断向阳台飞来,那里还晾着衣服,一旦点燃,整个家都会遭殃。
“怎么办?”
万念俱灰下,他瞥到了进门处的鱼缸。他马上跑回卧室,将床单扯了出来,放在鱼缸里浸湿,先是堵住大门的缝隙,几个来回,将阳台门缝也堵上了。眼睛被熏得睁不开了,但是他还要再坚持一下,他抱起一床被子,放进落地鱼缸内,金鱼比以往更活跃地游动着,仿佛也感受到了不安。
他抱着那床湿答答的被子,往卫生间走去。
放到了女儿身边,他才缓一口气,火若是烧进来,女儿还能披着这床湿被子,得一线生机。他本想打开卫生间的窗户,看一眼情况,但烟雾已飘到了公寓背面,刚一打开,立刻关上。此时,外面传来了警笛声...
“消防到了。”
“爸爸...对不起...”安凝不断重复着,她想把从前藏在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但不知从那一句说起。
“别怕,很快就过去了。”爸爸将安凝搂在了怀里,轻拍起她的背。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五
安凝再次醒来时,已是清晨,她睡在临时招待所的床上,大脑一片空白,慢慢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向旁边望去,爸爸正躺在隔壁的那张床上,睡得很沉,打着呼噜。
她起身下床,走到了他的床边,猛地掀开了被子,急切地确认爸爸有没有受伤。昨天,等待救援时,她在家中的洗手间睡了过去,被爸爸和一位消防员从漆黑的楼道里抱了出来。
这场火灾于凌晨三点被彻底扑灭。
火灾原因已查明,公寓一楼左侧那户客厅是起火点,初步判断是蓄意纵火,屋内一片狼藉,近乎化成灰烬,那位老伯得偿所愿,离开了这个世界。
万幸火势被及时控制,死亡人数仅此一例。
两位急于跑出公寓的五楼住户,被呛晕在了楼道里,抢救后脱离了生命危险;另有部分住户,因吸入浓烟,呼吸道产生了不同程度的灼伤;有的在试图跑出公寓时被烧伤,安排了留院观察。
火灾导致公寓电线与管道受损,对楼体结构的影响未知,仍需对公寓进行灾后检测与维修。
......
安凝再次回家时,已是十天后。
那天,爸爸载着她,临近公寓时她拉下了副驾驶的车窗,望着那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事故已过去,但眼前的景象依然提醒着她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公寓外墙残留着被火烧过的痕迹,由下至上,黑色渐变成烟灰色,一楼的起火点最严重,一眼望去,犹如深不见底的大窟窿。
从前茂盛的两颗梧桐树,枝叶被烧焦了,独留粗壮的树干苟延残喘,要待走近时才会发现,树干也被烟熏成了黑色。
“要是觉得不舒服,我们就暂时租房子。”在停车场时,爸爸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这段时间爸爸几次向安凝提议,高考前先租房住,等考试结束后,他们一起去定下新房,尽快搬走。
“没事,我还想住在这里。”安凝回道。
下车后,她往公寓走去,街坊们的生活一如往常。
隔壁公寓的那位老阿姨依然在遛狗,雷打不动,一天两次,但她如今不再带着她的宝贝金毛犬往沙池那边去,她觉得那栋公寓太晦气,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住安凝家隔壁的一家三口,早他们两天搬了回来。火灾前几天,两口子还因为儿子的教育问题在吵架,如今关系缓和不少,那位阿姨逢人便聊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附近结伴去公园散步的那一群人,今天又谈起这座公寓。
火灾刚发生那会儿,新闻见报后,他们聊得最是火热,揣测那老头的动机,老生常谈起风水问题,最后感叹一句幸好自己不住那栋楼里。
又过了几天,网上突然出现一个帖子,以第一人称将老人这些年的经历写成了故事...从妻子早逝到中年意外受伤,儿子欠下赌债到房子被封,最后在江边发现儿子溺亡的尸体,这下她们咒骂老头丧心病狂之余,也可怜起了他。
今天,缘何又扯出这栋公寓。
全因其中一人提及,四楼独居的中年男人,火灾后就没有见过了,人间蒸发似的。
另一人问,哪个?
一人回道,胖胖的,戴眼镜的,前阵子老婆和人跑了的那个,当时你还说她老婆长得那么漂亮,一看就不是善茬儿。
......
六
火灾次日,本地电台一早播报了这起事故。
那个早上,叶元心也知道了这件事,但并非是通过电台,听本地晨间新闻那是她父亲的习惯。父亲听到消息后,马上打了通电话给叶元心,最后一句话说的是:
“刚刚打过电话给远山,打不通。”
她和杨川提起这件事是在晚饭后。
那天她几次打电话给前夫常远山,起初打不通,后面变成了关机。她内心隐隐不安,虽然新闻里提到死者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但不排除他受伤了。
更让她苦恼的是另一件事,再过几天,两人离婚登记满三十日,一同去领证,即宣告正式离婚。这个节骨眼上如果他出什么意外,又会产生变数。
晚餐结束后,叶元心坐到了落地窗前的黑色沙发上。她眺望着江景,夜幕下的两岸,万家灯火,江上有一艘观光渡轮亮起了金色的灯带,格外瞩目。
这段时间,叶元心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了前夫常远山,她发现自己原是个矛盾的人,离开时的决绝起了动摇,究其根源,从前常远山对她太好,她始终觉得亏欠,希望他过得好,心底便留有怀念。
这个时候一双手环抱住了她。
“想什么呢?”
听杨川这么问,叶元心索性不隐瞒,说出公寓昨晚发生火灾,联系不上常远山的事情。
杨川听后,也坐到了沙发上,握着叶元心的手,时不时低头亲吻她的手背,安慰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但某个瞬间,闪过一个念想,常远山要死在这场火灾里该有多好。
晚些时候,杨川帮忙联系上了收治火灾伤员的医院,名单上无他,约定如果还联系不上,找个时间陪叶元心回公寓看看。
叶元心点了点头。
“你还留着钥匙?”杨川问。
“爸妈那边有一把,当初给他们备着。”
距两人离婚登记满三十日的前一天,叶元心和杨川回到了公寓。
整栋公寓还空着...
两位电工师傅在大门处铺设着电线,提醒他们楼里危险,别逗留太久,拿完东西就走。估计把他们当成了公寓的住户。
两人上到四楼,走进屋内,因门窗紧闭,难闻的焦味仍未散去,叶元心被熏得咳嗽了几下,杨川走到阳台前面,拉开了门。
叶元心环视一周,见到那张咖啡色沙发上,放着被子和枕头,“他睡在这里?”想到这里,内心莫名惆怅。
杨川与叶元心的关注点不同,屋子里虽是一副火灾时匆忙逃走的景象,车还在停车场,却没有发现手机,钱包也没有,常远山还活着?杨川多少有些失望,一想到常远山用失踪这种伎俩,在这关键时刻来干扰叶元心,他不免焦虑起来。
“他一定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杨川说出自己的判断,见叶元心脸上一副释然的表情,内心不是滋味。
“怎么办?”叶元心继续往走廊深处走去,“找不到他,明天领不了离婚证。”
“怕什么,他也躲不了一辈子。”
叶元心没有回复杨川,她停在了走廊尽头,打量起那幅画——常远山在家里唯一裱装的画。
一幅四开大小的水彩画,竖向构图,画着是一条老街,沿路是几栋低矮的民房,几条电线杆,电线交错乱拉着,两侧的灰砖墙上粉刷了化肥广告,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街景。
画的中间,是两个人的背影,骑自行车的男人及后座载的小孩。
住在这的那段时间,她从未仔细端详这画,也没问过常远山,为何独裱这一幅作品,但很快,她猜到了答案,画的右下角写着浅浅的一行铅笔字。
纪念1988年 南京 夏
七
南京市区到这边,先乘几小时大巴,在汽车站转一次公交,才来到了县城。
搭上一辆三轮摩托车,师傅听他说普通话,要价五十元,罢了,能到就好。一路辗转,停在村口,常远山跳下了车。
无需问路,仅有一条水泥路通往村内,两侧是无边的玉米地,刚播种不久,农田里有人俯身劳作,看样子多半在补苗。
玉米苗茎杆挺拔,葱茏的几片叶子随风摆动。
常远山是等不到结穗熟成的那个时候了,儿时总是陪着父母在夏季一起采收,他会扯下几撮玉米须贴在脸上,装做长了胡子,摇头晃脑逗父母开心。
待秸秆晒干,父亲会借来一辆三轮车,带着他,将他放在车斗里,和粗粝的秸秆挤着,他就一路闻着那股土味,和父亲上县城。
回来前,父亲会带他去市集,买些吃的,最常去买烙饼。他记得肉的要两毛,香葱的只要几分钱,他每次都只要一张香葱的,掰一半分给父亲吃,但父亲只肯吃一口,他便拿来继续吃,留着另一半带回家给母亲。
......
走了十几分钟,进村后,常远山迷失了方向。
从前都是灰瓦顶、清水墙的平房,脚下的土路也坑坑洼洼,如今房子基本都重建了,公路也铺上了水泥。方才碰到一位骑摩托车的村民,常远山的方言是忘光了,好在对方能说普通话,问了路总算知道怎么过去。
走过两排平房,停在巷子里,他挨个确认门牌号,到了,从前儿时住的地方。
八岁离开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初二时,父亲为了治病,将老家的宅基地转给了同村另一户人家。时过境迁,眼前的旧宅,早与记忆中的样子不同,无妨,此行的目的已达成。
他在对面的墙脚坐下,取出画板,拿出炭笔,起稿...延续从前的老习惯,晚些时候,要将这幅画烧给父亲。
父亲临终前,总想回来这里看一眼,如今替他完成了心愿,终于可以放下这段过往了。
若不是那场火灾,他不会有动力回来这里...
那个夜里,常远山俯身穿过烟雾弥漫的楼道,起初,他想下楼逃出去,很快,他改变了主意。
眼睛被熏得近乎睁不开,他一路扶着楼梯的栏杆,爬到了天台,撞开门的一刻,仿若新生,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他躺在了地上,警笛声在耳边盘旋,目之所及,朦胧的黑夜被火光照亮,烟雾不断升腾,直至消失在夜里。
苍穹之下,何以他总是孤独一人,好不容易成了家,他努力维持却还是失去了。他想若是今晚死在这里,怕是没有人会为他难过,不,怕是根本没有人会发现。
自问如果就此消失在这无边的黑夜中,他甘心吗?
常远山突然哭了出来,他才明白,叶元心已经离开,她留下的那挥之不去的孤独,终要靠他自己走出来,他必须放过自己。
一年不行,三年,三年不行,十年...
他仍想回趟儿时生活的地方,为父亲勾勒出如今的样子;他仍想尝尝中学时,街口那家乌米饭团,从前生活拮据最多加点雪菜,如今油条、咸蛋黄什么都可以要了,还要一口气吃两个。
一个人也没关系,只要对未来的生活仍有期待,依然能够支撑他走下去。
八
鸣笛声响起,摩托车停在了公寓门口。
安凝走了出来,许久未见刘宏明了,上回两人还穿着冬装,如今都换上清爽的T恤。火灾次日中午,刘宏明先是打电话给她,安凝未接。后面连发了几条短信,收到回复时,
已在赶来的途中,知道她安全,暂时要住一阵子酒店,只得原路返回。
“多做题,不懂就打电话问我!”
安凝将模拟考的试卷和答案递了过去。听到这句话,刘宏明难以掩盖脸上的激动,都说大难之后,必有后福,怎料他也有份。
“那我每天打十个给你。”
安凝不语,仅以一个微笑回复,转身走进了公寓。
刘宏明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我们一起加油!”安凝早已消失在视野里,他索性对着面前的公寓楼喊了句。
四月中旬,谷雨一过,持续几天的细雨停了,阳光洒了进来。
如今没了大片枝叶的遮挡,照进来的光更多、更暖,回过头看,客厅的墙壁上映出了一条条阳台栏杆的斜影,从前不曾有过。
安凝转过身,继续望着外面,直到她发现一颗嫩绿的细芽,不知何时在梧桐树的枝干上长了出来,她兴奋地对爸爸喊道:
“快来看!长出来了。”
爸爸点点头,继续坐在茶几前,看着电视,又点起一支烟,这是他一周难得休息的日子,整个人黏在了沙发上,懒得站起来。
见他一动不动,安凝索性跑回客厅。
“少抽点,”她夺过爸爸手中的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出来看。”
拉住爸爸的手,将他带到了阳台。
安凝指着那颗梧桐树,本以为它无法撑过这场火灾,不过半个多月,又长出了新芽。爸爸瞥了一眼,但视线很快回到了女儿身上,他借着阳光,盯着女儿看。
他突然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从前女儿也会拉着他的手,在她幼儿园的时候,逛公园把他一路拉到雪糕车前面,缠着他买,还要买两个,说是留一个带回去给妈妈。女儿怎会不知道雪糕会化掉?不过为贪吃找个借口。
如今,女儿都快要离开家读大学了。
片刻后,安凝注意到爸爸的目光,两人很快对视上,不约而同地又将视线从彼此身上移走,笑着望向外面,沐浴在春光之中。
直到有人敲门...
邮递员将一封文件袋交到了安凝手中,收件人是她,再看寄件人一栏是常远山。
她坐到了餐桌前,拉开封口,从信封袋里,小心取出东西,是一小沓画纸,最上面贴了一张便签纸,写着:
我将沿途的风景画下,与你分享,愿你快乐!
她看着那一张张速写——炭笔描绘着常远山走过的那些地方。
一条公路延伸至远方,两侧是大片的玉米地,起风的日子,农作物的茎叶朝一侧弯曲,一位农妇伸手压住被风吹起的草帽。
热闹的夜市,来往的行人很多,商贩支起了一个个小摊,卖小吃的、卖杂货的,右下角一个女人俯下身子,在水果摊前仔细挑选。
玄武湖的湖面波光粼粼,游客蹬着脚踏船穿梭而过,远处是摩登的城市天际线...
安凝继续翻看,还剩最后一张...画出现的那个瞬间,她不自觉地红了眼眶,那幅场景曾无数次出现于梦里,终能以一种方式定格在那个怀念的时刻。
见安凝静静坐在餐桌前,已待了好久,爸爸上前瞧了眼。
他盯着那幅画,画中人似乎是女儿,脸部刻画得极为传神,夕阳时分,站在家中的阳台,她望着远边的天空。颇为意外的是,一直以来大家都说女儿长得像他,但恍惚间,他从画中的女儿看到了从前妻子的影子。
全文终 23年03月 刘敬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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