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阮成躺在床上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一夜都没怎么睡好。
时隔十八年,崔玉华竟然回来了,他以为这辈子也不会见到她,甚至她在他的脑子里都没了什么印象。
可当崔玉华出现在家门口时,阮成竟然一眼认出了她,没错这就是那个生了他,又在他六岁时抛弃他和他爸爸的女人,他的亲妈。
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短袖上衣,深咖色裤子,白色凉鞋,手里提着一个花布包,还留着一头短发,只是不再浓密,还有了看得清清楚楚的白发。
她一双大眼睛先是打量了院子,随后盯住正从堂屋出来的阮成,就那么直愣愣地,看得阮成脸一红低了头。
阮成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一下,忽而又在胸腔里来回窜动,一会儿顶到喉头,一会儿又扑通掉到肚子里,这让阮成脑子有些晕,嘴巴也不听使唤,他动了动嘴角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还是崔玉华先开得口,她慢慢走近,轻声说:
“小成吧,你都长成个大男人了!”
阮成抬起头看她,竟红了眼眶,他多想喊一声妈,可这个字眼太陌生,他已经很久没叫过了,在嘴巴里转了一圈又咽回去了。
崔玉华把花布包往肩膀上提了提,伸出双手拉起阮成的胳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一双长了老茧的手,摩挲着阮成的胳膊,又一点点儿滑到他的手上,一使劲把他的一只手抓住了。
一滴泪掉下来,晕在阮成的手背上,他看着细细的血管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想这里面也流着崔玉华的血呢,他和她总归是血脉相连。
2
崔玉华是阮成爸二十六年前,花三千块钱从外地买来的媳妇。
阮成爸长得丑,他奶奶找了多少人,也没给他爸说上个媳妇,最后只得托人花钱,把长得如花似玉的崔玉华买了回来。
崔玉华是被那些嘴巴上抹蜜的人骗回来的,她老家很穷,姐妹又多,平时连个饱饭都吃不上。那人说他给崔玉华找的这户人家,别说能吃饱,还能顿顿吃鱼吃肉。
崔玉华一听鱼肉,口水都流了出来,心一动就答应了。坐上车才想起来问,她要跟的这个男人长啥样,那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长得好咋样,不好又咋样,崔玉华心里沉了一下,预料自己要嫁的男人估计不好看。
让崔玉华没想到的是,那根本不是不好看,而是丑,可以说奇丑无比。
但既然来了,想再回去也不可能了,别说离家上千公里,她没钱买车票,就算有,家里已经收了钱,到时候还不是把她赶回来。况且阮家花了钱,哪能那么容易让她跑掉。
崔玉华哭了一场之后也认命了,看着那个小破院,她知道根本不像把他带回来那个人说的,每顿能吃鱼吃肉,事到如今,崔玉华只希望不要再饿肚子就行。
还好丈夫、公婆对她都不错,家里条件虽不是很好,但每顿做好吃的都先紧着她。人心都是肉长的,崔玉华也不是好赖不分的人,便决定定下心来,好好过日子。
3
第二年阮成出生,她娘俩同时成了家里的宝贝疙瘩,谁都不舍得她下地干农活,怕累着她,晒着她,就让她在家好好带孩子。
崔玉华过的日子跟皇后一样,有人伺候,还能心情不好时任意发火。丈夫听了只是挠挠头嘿嘿地笑,公婆也是一脸愧疚,说以后他们都会注意,不会让崔玉华不开心。
有一次大嫂过来借东西,看到公婆对崔玉华的态度,立马不开心了,说:
“玉华,怎么说你也是儿媳妇,长得再好,就算生了个儿子,也不能这样吧,爹妈都是老实人,你不能欺负他们吧!”
崔玉华低了头,公婆却在旁边替崔玉华帮腔。
大嫂一噘嘴,说偏心,白了一眼公婆,又酸酸地看了崔玉华一眼,转过身,扭着都是肉的大屁股走了。
都说大屁股的女人好生养,果然大嫂嫁过来四年生仨,只是都是丫头。而瘦瘦弱弱的崔玉华却一举得男,她自己没啥感觉,可阮家上上下下开心得不得了,说是阮家有后了,都是崔玉华的功劳。
所有人都对崔玉华另眼相待,恨不得把她当祖奶奶供起来。
大嫂说崔玉华命真好,还说别看她家里的男人长得人模狗样,不中用,连个儿子都不能种她肚子里。
听完这话,崔玉华脸都红了,说到底大嫂的男人是她大伯子,但大嫂好像一点儿都不在意,继续说:
“别看你们家小成爸长得不咋地,但能生儿子,我早就听说了,生男生女看得不是女人的肚子,是男人那啥。”
4
大嫂总是告诉崔玉华,让她知好歹,别跟隔壁村那些女人一样,孩子生完,自己手里有点儿钱,就想着逃跑。
虽然他们村子靠近大路,但来往都是陌生的人和车,谁会轻易让她坐车逃跑。
这话反反复复地说,全家人也一遍一遍地过耳朵,但崔玉华除了在家哄阮成,好像啥心思都没有。他们私下里倒也防了崔玉华一段时间,但她一点儿要逃跑的意思都没有。
阮成六岁那年,崔玉华说去苹果园看看,谁也没有多想,结果那天她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阮成爸疯狂地在苹果园转了个遍,也没瞧见崔玉华的身影,他再看看离果园不过一公里的国道,还有来来往往的汽车,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
崔玉华还是逃跑了,撇下男人,还有六岁的儿子。
阮成听说妈妈不见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妈撇着嘴说:“啥话都不能说早了,原以为她能安心在咱家过一辈子,然后等儿子大了给他娶媳妇呢,这下可好。”
大伯在旁边大叫一声,“别说了,还不是你整天啰嗦这事儿,这下好了。”
大妈急得快哭了,说“咋能怨我,又不是我让她跑的”。说完心疼地看了一眼阮成,一把抱起来,说“别哭了,乖,跟大妈回家,我给你包饺子。”
从那以后,阮成经常去大妈家吃饭,她还给他做衣服,处处护着他,比待亲生女儿都上心。
5
几年后阮成爷爷奶奶相继去世,阮成爸常年在外打工不进家,就把阮成托付给大妈照顾。
初中毕业后阮成便没再读下去,这些年他一直跟着他爸在外面打工,父子俩存的钱也盖了新房子,说给阮成结婚用。
可阮成相了不少姑娘,硬是没一个看中的,大妈问他人家姑娘哪里不好,他嗯嗯啊啊也说不出理由,其实他只是觉得现在这种情况,还不适合结婚。
他想万一哪一天他妈回来了呢,说不定还能参加他的婚礼,总是告诫自己再等等看。
这一等,阮成就到了二十四岁。每每想到这些,阮成总是一激灵,原来这些年过去了,他心底里还是渴盼着他妈回来,似乎他也没了从前对她的埋怨和恨。
没想到他真的等到了崔玉华回家。
阮成的心里五味杂陈,他那么小,她就忍心抛下他不管不问,一走十八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他看着别人有妈妈疼的时候,也曾躲在被窝里哭过,他多希望妈妈那时候没走,也不至于这么多年,爸爸闷闷不乐,一直把他扔给大妈。
除了大妈对他的好,他几乎同时缺失了父爱和母爱,阮成认为这一切都是崔玉华造成的,是她不甘心跟着他的丑爸过一辈子,贪慕外面的花花世界,甚至狠心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
可是扪心自问,阮成心里对她也有太多的思念,他仍记得小时候妈妈用小手绢叠成小兔子哄他开心;还能用面团捏成不同的小动物,蒸成花式馒头;给他做小风车,拉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转圈,逗得他咯咯笑个不停,她的脸也舒展成他心里最美的花儿。
他从小就因为有个漂亮妈妈骄傲极了,穿着崔玉华亲手做的漂亮又得体的衣服,昂着头在街上走来走去,像是跟全世界炫耀,看我妈妈不但漂亮手还巧呢。
6
可是阮成日思夜盼的亲妈突然回来,他却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没有开口喊他妈,也没有跟她好好说说话,问她这些年都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他更想问她当年为啥不要他和爸爸。
阮成迷迷糊糊刚睡着时却闻到了香味,那是久违的味道,是崔玉华最拿手的鸡蛋炒槐花,阮成最喜欢的一道菜。
他起床跑到厨房门口,又突然停住了脚步,满心的欣喜却又多着一份经年的陌生。他时而激动,时而难过,时而委屈,时而茫然,整个人在那个弥漫着香味的小院的早晨,纠结成了一座立着的山。
大妈是闻到香味过来的,她看一眼木了的阮成,又跑去厨房,对崔玉华大喊大叫,“你难道就打算这么稀里糊涂地留下来吗,凭什么,这么多年,是我在照顾小成,是我像亲妈一样疼他爱他,十八年了,你倒是会捡现成的。”
她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落寞,这个味道她也熟悉。自从崔玉华走后,阮成一直闹着要吃这道菜,可她做出来后,阮成总是皱着眉,说没他妈妈做得好吃,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些年她越是努力,想代替崔玉华在阮成心里的地位,却越是落空,说到底她只是他的大妈。
崔玉华不紧不慢地往大妈跟前走过去,说“嫂子,谢谢你这么多年对小成的好,你放心,养了他这么多年,他肯定也会好好孝敬你的。不过你也是五十几岁的人了,有些事儿我不想跟你挑明,但你心里应该都明白。”
大妈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阮成也惊了一下。
7
原来开始崔玉华确实嫌阮成爸丑,可她发现他对自己是真好,慢慢地接受了他,尤其阮成出生以后,她更是一颗心扑在了这个家里,想着公婆疼,男人宠,儿子可爱,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她从未想过离开,尽管大嫂一而再再而三私下给她洗脑,她都不为所动,她知道一个女人的幸福不过如此,她很满足眼下的生活。
可是那天她一个人去苹果园,被村里一个光棍汉尾随,随后遭到他的强暴。等崔玉华从痛苦中回过神来,穿衣服时,正好看到大嫂向她走来。
她看到头发凌乱,满脸泪痕又慌忙穿着衣服的崔玉华,一下子全明白了。
但她只是笑着跟她打招呼,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但眼泪却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崔玉华哀求又卑微地看了她一眼,疯也似的逃开了。
事后大嫂还像没事儿一样过来,跟崔玉华说这说那,甚至谈起男女床上的事儿,她这是故意恶心崔玉华呢。
她不喜欢崔玉华,这个买来的女人,头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而她连生三胎也没要上个男孩,但凭什么。
如今老天爷给了她一个机会,既然她生不了,就把崔玉华的儿子据为己有。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她一遍又一遍提醒崔玉华,她是个有污点的女人,而且还举例说,有个女人摊上了这种事,然后一家人跟着蒙羞,她的孩子上学被人笑话,后来受不了,跳河死了,那个女人也跟着喝了药。
她多次暗示崔玉华,她不敢保证,哪天就把她的丑事宣扬出去了,到时候不但她自己没脸,还连累到家人,尤其是她男人和儿子阮成。她不想让崔玉华知趣,自己主动离开。
崔玉华内心无时无刻不受煎熬,她舍不得丈夫和孩子,她的小成那么乖,多想陪着他一天天长大啊!可是如果这件事真的被人知道了,影响到小成,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一狠心,决定一走了之。
8
崔玉华没想到,她刚坐上车就被人贩子盯上了,她又一次被卖了。那是一个比她们老家还要偏远贫穷的地方,整个村里的男人,大都是从外面买的老婆。
这次崔玉华再也没有从前的运气,碰到阮家这样的好人家。
那个男人又老又丑,阮成爸丑的是外貌,可他内心跟外貌一样丑陋,根本不把崔玉华当人看。白天让她干活,晚上就死命地蹂躏她。
男人的父母也是黑心肠的,对待崔玉华也是非打即骂,好像这样才能减轻他们花那么多钱买来崔玉华的不甘。
崔玉华在那一家被困了整整十六年,中间怀过孩子,可她想办法流产了,她不能跟这样的男人生孩子,她心里一直牵挂着阮成。
她多想回到从前那个有爱有温暖的家,悔不当初,不该听信嫂子的话,就这么抛下丈夫和儿子离开,还让自己坠入到深渊。
五年后,崔玉华还没能生下孩子,他们就花钱买了一个傻女人,果然第二年那个女人就生了一个儿子。可是他们并不打算放掉崔玉华,她是花大钱买来的,不能生孩子,那就当牛马使,还能做男人发泄兽欲的工具。
从那以后,崔玉华要承担起更繁重的活计,男人稍有不顺心,或者看她慢一些就拿鞭子往她身上抽。为了防止她逃跑,白天盯着,晚上用铁链把她锁起来。
那是一种非人的折磨,但她心里有个信念,一定要回去,再看看她的丈夫和孩子。
9
从第一天开始,崔玉华就计划着逃跑,这中间被打过无数次,可她都没有放弃,直到那一年,男人的儿子生了重病,小医院看不了,只能往市里送。
那时男人的老娘已经去世,他比较着急,就把另外两个孩子跟疯女人托付给腿脚不灵活的老爹,和崔玉华一人抱孩子,一人提东西坐车去了大医院。
可能男人太累了,也可能一心只想着儿子,崔玉华就是这种情况下,紧握着自己私藏的一点儿钱,随便坐上了一辆远离当地的车。
她不记得当时下车的地方是哪里,一个人胆战心惊地在附近兜转,她想寻一个吃饭的地儿,又怕再次遇到人贩子,那种惊恐感袭上来,差点儿把她吞噬在黑夜里。
有个小店同意让她在里面帮忙,然后管她吃住,但是没有工资,每个月会给她一点儿买日用品的钱,她点头如捣蒜,感恩戴德,泪水涟涟。
崔玉华在那个小店干了大半年,她在那里生活的每一天,都濒临着崩溃和疯掉。
好在她撑过来了!
从那里离开之后,她继续北上。身上没有钱,就走一个地方找一份零工,除了最基本的吃喝,她一分钱也不舍得花。
这一走就是一年多。虽然离开这里这么久,但这个地方一直刻在她心上,那是她心之向往的地方。
回到家的前一天,她把自己收拾干净,又前前后后练习了很多次,再见到日思夜想的亲人,要如何开口。
十八年了,她终于又回到了让她魂牵梦萦的家,见到了让她牵肠挂肚的儿子。
10
阮成爸也回来了,听崔玉华讲自己的经历,哭得泣不成声,说都怪他,是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老婆。崔玉华走后,他的一颗心也跟着走了,可是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他,他更恨自己当初信了旁人的话,说崔玉华是逃跑的。
崔玉华咬了咬唇,眼泪便掉了下来。
此刻阮成的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一样,堵得慌,那股说不出来感觉的东西,在身体里窜来窜去,让他无比难受憋闷,却又找不到出口发泄。
他想着这些年大妈对他的好,又想到她对他妈做得这些事儿,让她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心像在火上烤一样。
大妈的一个私欲,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
阮成看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偷偷看他,她脸上有愧疚,有失望,还有痛苦,甚至有了他之前不曾察觉的沧桑,他没有丝毫心疼,阮成不想恨,但他知道,对大妈,再也不做不到从前那般亲近了。
有些人,不能不说她多么恶,但也正是因为缺乏最基本的善良,在不经意间伤害了别人。
这种人要怎么原谅呢?大家都是凡人,没办法做到那么大度,只能让时间抚平心里的伤口,不去提起过往,远离伤害过自己的人。
阮成有些笨拙地伸开双手,紧紧地拥抱了崔玉华,这个生他养他爱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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