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叔

张晓林

在我们这边有一种特殊的敬拜，如果有长寿的老人去世，又刚巧碰上家里有孩子出生，便拿老人去世时的年纪来给孩子起名，一来表示对老人的缅怀，二则也祈求孩子同样能增福长寿，这便是我七十五叔名字的由来。

七十五叔和我姥姥是邻居，两家人只有两个人，一户窑前，一户窑后，我姥姥独过是因为我姥爷早逝，孩子们又都住在城里，七十五叔茕居的原因是父母去世，自己又一直未娶妻室。七十五叔和我母亲同龄，按辈份我应该称七十五叔为哥哥，可家里能算得清辈份的亲人早已去世，他又和我母亲、舅舅是小时玩伴，我也就索性看他的年纪称呼他为叔叔。

我姥姥一辈子性格寡淡，我们这些外孙也像来不甚与她往来，如果不是母亲提着棍棒命令我们回村，我们是死活不愿意回去的。就算是回去了也不愿意在姥姥家里多待，不远不近地躲灾避难处就是七十五叔家了。我和哥哥姐姐也习惯了，每回回了村，扔下行李，拔腿就往七十五叔家跑，七十五叔很热情，每回看见我们来，都把翻箱底的好吃好喝扔在炕上给我们吃，他家炕桌上放着台半旧的电视剧，不拍打几下是不出图像的，没等七十五叔给电视插上电，我们的手已经拍了那电视好几下了。

舅舅每次回去看望姥姥，都会给七十五叔拿一些钱或是香烟、酒什么的，他是希望七十五叔能经常帮我姥姥干一些重体力活，可我姥姥爱计较不讨好，七十五叔也是尽量躲着。毕竟拿人家的手短，他偶尔也会帮我姥姥挑一担水回来，可姥姥总是挑理，这不对那不能的。七十五叔人老实，不多说话，但若看见我母亲或是舅舅回去了，他总要把他们叫回他家抱怨上一番。

在农村，光棍汉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懒，如若家境在穷一点，那就更加石锤了，连点花边新闻都惹不出来，七十五叔自然也不例外，好在他虽是光棍，可人长得十分精干，个子高高大大，再加上他姐姐妹妹众多，嫁到同村的就有好几个，受姐妹们照拂，日子过得一点也不邋遢。

他家有一头很高很大的骡子，七十五叔唯一要干的事情就是侍弄他的骡子。早上他和骡子都吃不上饭，睡到半上午才出去放骡子，顺便给姐姐妹妹们家里割一点猪草，毕竟天天红口白牙地去白吃饭，姐夫和妹夫们是不待见的。吃过午饭姐姐妹妹们还要给他带一些剩饭，让他晚上吃，就这么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一年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七十五叔偶尔进城，中午几乎都在我家吃饭，他很拘谨，从来不上炕吃饭，更别说午后休息了，话题总也离不开我姥姥的种种，偶尔会逗我，让我叫他哥哥，但我嫌他老，非要和他抬杠。他也很有礼貌，不白吃我家饭，经常买一些碎嘴的零食给我，虽不值钱，但我还是经常盼着七十五叔来。

那些年流行买侉子，有些妇女是被人贩子贩卖来的，有些是自己卖自己，更有一些是丈夫卖媳妇，为了能娶上老婆，光棍汉们也不管适合不适合自己，更也不管是不是骗局，价钱合适就买一个女人回来做老婆。七十五叔自然也不例外，受姐姐妹妹接济，买个侉子媳妇是不难的。听说他娶了媳妇，母亲特意带我回去看，这回他是无论如何不让我叫那女人婶子了，非说把他们叫老了，我咯咯一笑勉强从嘴角挤出一句“七十五嫂好”，但七十五叔我依然改不了称呼，这不伦不类的叫法，我姥姥的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

七十五叔和别的买侉子的人家不同，别人都挑年轻好看的，他给自己挑了个年纪最大，长相也很一般，一看就是生过孩子的女人，花同样的价钱，买一个最差的女子，七十五嫂心里很感激，七十五叔心眼好，别人家是经常打骂那些女人，七十五叔待七十五嫂很好，天一亮就起来做饭了，锅里为数不多的肉片都让给七十五嫂吃，还把自己相依为命的骡子卖了，给七十五嫂换了一条黄金项链，村里人都说他疯了，他自己乐得屁颠屁颠。

七十五嫂或许是感动吧，没过几天日子就把自己以前的一些旧事说出来了，她说是四川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她是故意让自己的丈夫把她卖了的，如果卖得好就不回去了，如果卖得不好就想办法再偷跑回去重新卖，还说自己有一儿一女要带过来，如果同意以后就安心过日子，如果不同意自己肯定会想办法逃。

人们都说七十五叔被那女人灌了迷魂汤，我觉得也是，别的人家买了老婆，首要任务是传宗接代，七十五叔不同，他带着七十五嫂来城里上环来了。他带媳妇进城，还是来我们家吃午饭，我妈骂他傻，他却说自己年纪大了，生出孩子来，以后也是害人家母子，如果以后老婆跑了，也是给姐姐妹妹们找麻烦，还说过完年，就和七十五嫂回四川接她的孩子过来，说是只要下功夫，都是一样的亲。

七十五嫂勤快，嘴甜，办事利索，再加上人家皮肤白皙，这是黄土高原的女人没法比的，她和七十五叔不同，说的话都是我姥姥如何如何待她好，自己的妈妈什么样，我母亲心里自是有数的，母亲嘴上虽不说喜欢那女人，可人家走后她经常让我学人家的为人处世。

春节刚过，七十五嫂就带着七十五叔回四川领孩子去了，怕过去万一是圈套，走的时候还特意带上了七十五叔的一个姐夫和妹夫，好在事情很是顺利，也就十来天所有人都回来了。

七十五嫂的儿子有十五六岁了，在老家没念过书，后来被全村最有出息的我舅舅带去他们酒店学厨去了。她的女儿和我年纪所差不大，那年村子跟前新办起一家很大的山药蛋淀粉厂，厂里污水顺着河槽肆意排放，同村几个孩子去玩，不知道水深浅都被淹死了，其中就有七十五嫂的女儿，才十岁。村里那条河沟整天臭气熏天，我母亲把我姥姥接到了我们家里，从那以后我们也不怎么回村了。

七十五叔为那女孩打了很久的官司，找关系，送礼，上访告状，一审，再审，有人说他是为了钱才东奔西走，可他心里的愧疚只有自己明白，他来告状也还是住在我们家，我母亲宽慰他，他说继父不同于亲爹，隔着肚子责任更大，如果不是自己粗心也不会有这闪失。

没过几年七十五叔发生车祸，病榻上他跟七十五嫂说自己是一命抵一命了，说完便撒手人寰。车祸赔偿了不少钱，妻子、继子是遗产合法继承人，村里不乏看热闹的人家，说七十五嫂两条人命挣了不少钱。

因为遗产的事情，七十五嫂和亲戚们闹了很多不愉快，加上寡妇门前是非多，那些年跑了老婆的光棍们又动起了七十五嫂的主意，有人惦记她的钱，有人是纯骚扰。

七十五嫂走了，离开村子时带着她那条明晃晃的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