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铁箭撕开了稀薄的暮色,从黑木林里飞射而出。
铁骑未至,寒锋先行。
这并不是一支漫无目的的流箭,它直朝中军阵前的尔越负山迅猛扑来,然而余力未尽,甚至不需要独孤轲上前格挡,两名手持铁盾的契胡骑士并行而出,铁箭徒然撞在刻着川字的盾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
“好箭术!”
奔袭在昏暗的黑木林里,还能准确找到外面的目标,连尔越负山也不禁发出一声轻叹,尽管这支箭是朝他而来。
随着铁箭落地,黑木林里冲出无数身披黑甲的敕勒人,他们高声呐喊,狂舞马刀,却没有径直前冲,反而纷纷纵马奔往黑木林两侧。愈来愈多的骑士从林中涌出,如湖心的涟漪般层层荡开,不过多时,已在黑木林外结成一圈弧形军阵。
左军射出一阵箭雨,大多数都落在空地上,但仅有少数箭支能抵达敕勒人马前,被他们轻易拨开。
独孤轲策马上前,凝视敕勒军阵,“大人,是否下令出击?”
“再等一下。”
“他们并不急于进攻,看来侯禹是没有机会了。”
尔越负山的刀始终挂在腰间,他目光冷峻,在尘土飞扬的敌骑中寻找着什么,“探子说,敌军成千上万,有白氅镇兵,也有黑甲胡骑,但为什么我只看到了敕勒人?”
“也许在后面。”
“不,”尔越负山摇头道,“敕勒人骨子里都透着狼性的狡诈,绝不会把刚刚归顺的镇兵放在后面。他们更喜欢像驱赶畜生一样,把这些叛军赶到战场,让其充当前锋。”
独孤轲点头同意,随即皱眉道,“但斥候没必要说谎。”
“他们看到了镇兵,但镇兵却没有出现在这里。”尔越负山沉思片刻,缓缓道,“要么是埋伏在侧,要么根本就没有南下。倘若敕勒人另有打算,那么......”
他突然停了下来,沉静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惊惶,转头对独孤轲问道,“烽火口的守军这几日有没有消息传来?”
独孤轲一怔,“除了十日一换防,并没有其他消息,上一趟还是在八天前......”他俊秀的面庞上陡生骇色,“那条山路荒废已久,崎岖难行,如果叛军真去了那里,也不会派出多少人。”
烽火口是太武皇帝时期留下的哨所,唯一的作用监视南下的代国和柔然军队,后来尔越度拔专门修建了一条小径,好让哨骑能从秀容川绕过黑木林,直接抵达那里。
“他们也不需要多少人。”
尔越负山眉头紧皱,心生不安,可敕勒大军已在眼前,容不得他有所疑惧。
他当即招来一名亲卫,“带二十骑去秀容城,找到世子,然后让他将所有男人都召集起来,敌人就在附近。”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独子尔越恂已经北上。
敕勒人从黑木林里纷涌而出,几近将黑木林南侧彻底环绕起来,旌旗招展,战刀铮亮。一眼望去,不下三万人。
坚昆的坐骑在不安地摇晃着脑袋,他心里也愈发焦躁,迫不及待地想要战斗,可惜契胡人中军骑兵依旧纹丝不动。他生得矮壮,却挑了一匹健壮的高马,恰如一个变戏法的小丑错过了表演时间,又误闯到战场上。
他对都统长问道,“尔越负山还在等什么?他想让秃树机的人马都冲出来时,再明刀明枪地打一场吗?”
“不然呢?”拔孤夷冷静得有些过分,他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黑木林外的敕勒大军,补充道,“没人会以为仅凭六千人就能把好几万铁骑堵在林子里,既然对面不想一出来就开战,那再好不过。”
“为什么?”
尔越仲则也好奇地凑过来,他那张消瘦的脸颊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他不是很看得起这个喜欢光着上身的敕勒人,尤其是在眼下正与他的同族打仗时。至少在中军和左军陷入困境前,他率领的右军并不需要加入战场,这也能给他足够的时间远离死亡。
如今,他对这样的安排再喜欢不过,以至于有心思参与到敕勒人的话题里。
拔孤夷道,“很明显,对面不想盲目开战,他们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但至少明白秀容川的人马都在这里,至于秃树机打算等到什么,这得问他。而大人也不想把战场放在黑木林的出口。在深林里,弓箭毫无用处,与其让骑兵下马堵在树林里,不如腾出空间冲锋。尽管契胡人兵少,可敌骑远道而来,论马力是比不了我们的。”
“看来,你比我还清楚我堂弟的想法。”尔越仲则冷笑着。
“也许,”拔孤夷脸色古怪地看着他,“尔越大人就是喜欢明刀明枪地和敕勒人打一场。”
“你是在说笑?”
“是的。”敕勒人回应道。
尔越仲则冷哼一声,拔马离开。
不多时,敕勒阵中走出十来骑,迎着薄暮直朝契胡人冲来。
左军前排的骑士们当即搭箭拉弓,尔越盖隆又垂下了手,示意不必攻击,“他是来叫阵的。”
尔越綝忍不住咕哝道,“也真会挑时候。”
他的父亲却眉头深锁,忧虑道,“敕勒人不想进攻,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敕勒骑兵停在离中军阵前二十来丈的地方,一名虎背熊腰的骑士绕出队列,他面色黝黑,两只眼睛始终垂成一线,似乎睁不开,高鼻宽嘴,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皮肉翻卷,狰狞无比。
他没有刀,只提着一把射雕弓,背后以及马鞍上挂着好几个箭筒。
拔孤夷远远望见,不由惊呼出声。
持弓的骑士,正是与他并称敕勒三杰的斛律洛阳。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怪物也南下了,此时才发现,秃树机也许没给他过任何消息。
簌簌寒风中,斛律洛阳又策马上前几步,似有挑衅地朝契胡军旗下的白面骑士扬着铁弓。
他脸颊上的疤痕皱在一起,露出恐怖的笑容,大声喊道,“你们有多少匹马?又有多少骑得上马的男人?”
阵前的契胡骑士们躁动不安地拉扯坐骑,他们纷纷拔出了刀。
“你们这些可怜的家伙,睁着眼睛看看前方,”他毫不畏惧,继续喊道,“黑木林外就有十万敕勒铁骑,黑木林里还有更多。你们为什么不仓皇逃窜,却还留在这?让我数下你们的脑袋,有没有五千颗?”
一个身材矫健的契胡骑士终于按捺不住,持枪向前冲出军阵。
尔越负山紧抿嘴唇,冷眼相看。
敕勒人笑容依旧,甚至没有躲闪。他握住缰绳,轻而易举地躲开骑士的长枪,两马相交之时,他猛地挥出铁弓,弓弦如刃,精准地勒在后者的脖颈上,坐骑还在往前冲,他的脑袋却落了下来。
背着无头骑士的马被后面的敕勒人拦住,僵直的尸体晃了晃,随即从马鞍上倒下。
“在秀容川待久了,难免就会以为自己是个种田的农夫。”
斛律洛阳叹了声,又提声问道,“就没有一个会骑马的人吗?你们这些懦夫,要么赶快爬回去,要么就把脑袋留在这!”
独孤轲沉默地纵马跃出。
斛律洛阳嗤笑道,“连女人也要上阵了?”
独孤轲静静拔出剑,幽深的瞳仁里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出来,他回答道,“总比野狗骑在马背上好。”
“你叫什么?”
“死人没必要知道得太多。”
独孤轲说着,已将剑鞘扔在地上,冷锋侧举,他漂亮得近似女人的面容上,突然露出一抹笑容。
斛律洛阳愣了愣,不免有些可惜,这样一个美人,却生错了性别。
只在出神间,一抹寒芒已然闪现在他身前!
......
寒芒!
萧泰简只觉耳畔一凉,一道铁箭从上落下,堪堪射在脚边!
他抬头上看,对壁山两旁的石阶上,不知何时出现十来个隐约可见的人影,铁箭正是从他们手上射出。除了这支箭不巧差点射到他,更多的箭则落在白氅骑士身上。
高市肱举刀当先冲了上去,才撞翻一个敌人,就被白氅骑士们拽下马,一把刀险些砍在他脸上,又被他躲了开来。但不幸的是,他高鼓的肚子却被马蹄踹中,他挣扎着,像是一个肉球般滚到一旁,发出痛苦地呻吟。相比耍嘴皮子,短兵相交从来不是他的长项。
张苍头更不是打仗的好手,他连敌人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一匹灰马撞在地上,似乎晕过去了。白氅骑士们也懒得理会一个老人,随意地在他身上砍了一刀,就转身离开。
不过片刻,守在石堆前的十来个护卫就被敌人砍瓜切菜般冲倒。一个敕勒人本想拔马逃走,身后飞来一把斧子,猛然落在他后脑勺上,萧泰简看到脑浆与鲜血齐飞,扑地一声,骑士连人带马翻倒在地。
一个高大的白氅骑士已经盯上了他,挥舞着长剑,狞笑扑来!
萧泰简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匕首,如同触电般扔下,转身就跑,他确实没了战斗的勇气。
敌人却如影随形,尖叫着跟在身后,越来越近!
他跑到那个倒霉的敕勒骑士身边,双腿已然松软,才一回头,白氅骑士弯身横剑,寒锋直切而来。他忙不迭跪倒下去,堪堪躲过这一剑。骑士一击扑空,当即拔马回头,再度冲来时,脸上隐然动怒。
萧泰简眼看马蹄声近,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死人身上用力拔出短斧,白浆四溅,恶心的味道令他一阵反胃,他甚至还感到嘴边有液体在缓缓流淌,似乎是刚从尸体上溅过来的脑浆。
他头晕目眩,无比虚弱,但还是举起斧头奋力前扔。如果死亡就在眼前,他希望自己曾挣扎过。然而他可怜巴巴扔出的斧子,被白氅骑士轻易地挡开,他更强壮,更有战斗经验,没道理会死在一个废物手里。
骑士看着愈来愈近的猎物,怒色隐退,忍不住猖獗大笑,长剑高挥,他仿佛都看到一颗脑袋从半空飞出。
萧泰简茫然无措,怔怔等着死神来临。
剑确实落下了,却是从骑士手中松落。
一支箭从陡壁的石阶上飞下,猛地钻进骑士脑袋,又从他嘴巴里突出来,几颗牙齿随之蹦出。
坐骑突然失去控制,不由前倾,白氅骑士的尸体因之滚落在萧泰简身旁。
萧泰简好一阵才清醒过来,他怔怔低视,不久前还狂笑着的骑士,如今下颚被扯裂,口腔里冒出一杆猩红的铁箭,纵然面容已扭曲不堪,他依旧能看出这张脸的主人曾是何等惊愕。
山崖上的人正一边射箭,一边望下走,转眼已来到他身旁。
不少骑士被射倒,不多时,石堆附近已然出现一座尸山。
一个敌人死了,但更多的敌人出现了。
他来不及回望,仅是震耳的马蹄声,就足以让他恐惧。才升起的勇气又变作逃亡的力气,他匆忙拔腿后退,却撞上了一个人。
耳畔传来一声轻呼,那个人问道,“你的武器呢?”
萧泰简愕然抬头,看到一个披着棕色皮甲的女孩,汗水已将后者的发丝凌乱地黏在脸颊上,却没能掩住她秀气俏丽的容貌。粗略看去,她不过十六七岁,身材纤细而不失矫健,苍冷的阳光下,一双清澈的黑色眸子犹如在血与火里绽放的瑰丽宝石。
她似乎生来就该出现在战场里,却又如此格格不入。
他飞快地找到死骑丢落的长剑。
女孩又射出一箭,问道,“你想逃?”
萧泰简持着长剑,忙不迭摇头。
我想跟你一起战斗,他想着,倘若死的时候,能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孩陪着,那该多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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