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的天早已黑透了,路旁的风景极速地往后退,呼啸的风声不时从打开的车窗窜进来。薄雾已悄然漫开,朦胧中听着树木身体被风撕扯发出的呻吟声,焦急的我又添了几分恐惧。县城车站附近的路灯远远地都望不见,怎么还没到啊。
一大早和同学出门,七点多了还没回到家。这对于今年已二十岁的我可是第一次。家里人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我到哪儿,我只能搪塞“快了快了”。几小时过去了却还没到那个熟悉的小县城。这种情况下打来的电话只能让我更加心烦,每多一个电话就意味着我被斥责的可能性又多一分,听烂了的来电铃声此时仿佛午夜凶铃一般,不想接又不能挂,通话结束后都要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还是完整的。烦心的我甚至冒出了关机的念头,但一想到这一做法可能引起全家敲桌子的轰动,只能作罢,改为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好歹让我能安静一下。
这种种想法看似夸张,对我来说却是相当正常之事。如果有人让我形容一下我的父母,“封建”一词绝对首当其冲。我爸从小就教导我要做一个温柔文静的女孩子,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他的大男子主义在作祟,直到我在家贴了一张面膜被教育后,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代沟大概有悬崖峭壁那么深。我爸当场让我把面膜揭下来,在发现了我还有一盒面膜后,大发雷霆,丝毫不顾尴尬的我一脸无语地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关于我的衣着,我爸也有着自己的见解:大夏天的穿个并非短到大腿根的短裤会被呵责换掉,搞得我从小学开始就放弃了穿轻飘飘的裙子的念头。
奶奶和妈妈都是我爸的“帮凶”,似乎在他们眼里,女孩子就是要贤良淑德的。因此我这次出门,他们一开始是反对的,理由是:“女孩子不要整天疯疯癫癫的到处跑,没事就呆在家里。”我搬出了“这是学校布置的作业”这一足以使众人臣服的理由,于是“封建制度的捍卫者”让步了。
可我这么晚还没到家确实有点过分了,我们只顾着爬山,忘了太阳公公却在落山。一路狂奔赶车,总算没错过末班车。黄昏已过,老天可能也觉得这两个小女孩儿这么晚才想起回家太过分了,那张脸拉得老长,脸色也变黑了。起初黑色只漂浮在额头上,借由怒气往下流走,覆盖了五官,直至最终扩散到整张脸:天黑透了。
我和萍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心里都在想着回家要如何解释。迷迷糊糊中我睡了过去,车在黑夜中疾驰,颠簸却安详。梦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父亲在对我笑,父亲很少对我笑。我小时候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女儿,我有哥哥也有弟弟,我是不是多余的呢?这种话我从未问出口,我知道得到的只会是他的敷衍。但他现在却在冲我笑,又对我说了什么,具体的话我已记不清了,看他的表情或许是在夸我吧。父亲也很少夸过我,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未夸赞过我。不管是小时候举着第一名的奖状的时候,进了县里最好的高中的时候,还是考上大学的时候,他每次都是一言不发,什么话都没有。我一度想质问他,我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你满意?
你到底是不是觉得有两个儿子就够了呢?
“喂,喂,到了。”不知道睡了多久,这辆孤独的行者总算到了目的地。卸下来它的众多压迫者后,它也要稍作休息了。
萍的父母来接她,已在路口等了好久。在连连抱歉声中,她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在路边吹了一会儿风,让自己醒醒,步行走到我停放电瓶车的地方。
说是看车的地方,实则不过是街上的居民在屋里腾出一个小房间。镇上的人开车到车站旁,不用打声招呼,直接把车推进去,回来再给钱。看车费也一直没涨。家里人都认识看车的夫妇,一般都把车停在这里。这么晚,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关门。这么想着,我一路不安地走到了看车处。门前的灯还亮着,一如几十年来一直如此的那样,这门灯也不知温暖了多少晚归人的心。我步履轻快地滑进了房间,找了一圈:没了!我的电瓶车没有了!被人拿错了吗?还是被顺走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门的。夜晚的风吹在我身上是那么寒冷,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寒风刺骨”的滋味。我想大哭一场,为我弄丢的车,为我的那场梦勾起的不开心的往事。我在黑夜中蹲了下来,不知该去哪儿。这么安静的夜晚啊,放声哭泣似乎构成了“破坏安静罪”,我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决定给家里打电话。
打开手机,吓了我一跳,十几个微信,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是我爸发来的。
“你到哪儿了?要不要我去接。”
“太晚了,我还是去接吧。”
……
“打你电话怎么不接?你电瓶车是不是停在小王家了?”
“我看到了,我开电瓶车来的,把你车推出来了,在十字路口那里。”
“你到没到啊?还要多久?”
……
又是一路狂奔。忘了手机调静音了,睡醒也不知道看看消息,真傻。电瓶车钥匙在我手上呢,怎么可能有人把车开走了,真傻。
这个十字路口,自我记事起就一直坑坑洼洼的,这么多年了,坐车的时候还是得受到身心上的摧残。远远地,我看到我爸立在路旁,拿着手机应该是在发消息,身旁有两辆电瓶车。长吸了一口气,我拿出上刑场的勇气走上前去。
“爸爸”,心里又吸了一口凉气。
“回来了啊?”语气和平时并无两样,我稍稍缓了口气。
“嗯么,赶紧回家吧。”
“你开我前面,自己注意点。”
“噢”
没有过多的言语,月下,父女二人就这么踏上了回家的路。风势小了点,打在脸上也不再觉得疼了。总算要到家了,到家了要快速吃完饭然后回房间睡觉,免得被唠叨。对,就这样。我一边心里美滋滋地想着,一边打开了电瓶车的大灯。灯光若是在平时看来还是挺亮的,但现在在黑暗中走开着,光芒似乎都被黑夜吞没了,光的边缘染上了厚厚的一层黑色,这人工的光芒终归抵不住大自然的力量:微弱的灯光此时形同虚设。算了算了反正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了,将就开吧。
突然间,背后射来一阵亮光,将我前方的路照得清清楚楚。目光所及之处的景物仿若置身白昼,向我昭示着它们真实的面目,此刻看来也不再骇人。我正想回头瞅一眼这位好心人,背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嗓音,“安心开车,別东张西望。”父亲雄厚的声线在黑暗中扩散,力度丝毫不减地挤入我的耳内。平时听来并不动听甚至有些刺耳的声音,此刻却给了我些许安慰:这条路上,还有人在陪我。
有了老爸灯光的加持,我开始放心大胆地开了起来。微弱的车灯在黑暗中丝毫不起眼,这渺小的力量穿不破黑夜,只能像长期熬夜者睁着布满黑眼圈的眼睛,在关了灯的房间里打着瞌睡。因此这条路上全靠着身后的灯光照路,它直接盖过了前方的小灯,将我的车锁定在它的照耀之下。一大一小的车,一暗一明的灯光,在这条并不宽敞的路上倒也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放心归放心,可车技摆在那儿呢。家里人总是嘲笑我开电瓶车的速度,堪比人步行的速度。遇到有急事,他们绝不会让我开车。这或许是我胆小,或许是我谨慎,或许兼而有之吧。现在虽着急回家,可我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我爸也没催我,我就乐得自在了。
这条路我从小到大走了无数遍了,哪里坑坑洼洼绊脚,哪里平坦好走,我早已了然于心了。前面就有一处,被来来往往的大小车压得满目疮痍,这伤疤留在它身上已有好多年。我下意识地放松了握住手把的手,让车慢下来,想把颠簸程度降到最低。不想冲击力降下来的同时,车轮转动太慢,被凹陷处卡住,车身几乎要倾斜倒地了。我正紧张时,父亲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不要开那么慢,要不然车轮带不动,不好开。”事实上,这也是我一个车技不成熟的人此时才明白的道理。平时开车时鲜少有过这种情况,我以为开慢一点,除了耗时长,不会有任何坏处,因此一直没有刻意提速。
我赶忙加速,驶过了坑洼区。的确,加速之后,车身比原来要稳了许多。再遇到坑洼的地方,我爸还是会提醒我,让我加速冲过去,不要怕。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即使在这样的黑暗中也并不显得虚无缥缈,而是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字字有力。
我突然想到一句不知从哪儿看到的句子,“人的一生总要走一些泥泞路,穿过一片荆棘丛,过一些独木桥,但总会有些人陪着你颠沛流离,让自己一路走来不会太胆战心惊。”
时光慢慢地流淌,父女二人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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